第五章不如相忘
黎明。白浪沙的晚风带着微凉寒气，天边月朗星稀，只剩清光数点。
几年前那一战中流淌的血液，早已被洞庭湖的波浪淘荡得无踪无迹，反射着月亮光华的沙滩和银光闪闪的湖水，是灵魂们永远的缅怀。
两个黑衣男子围着篝火相对而坐，每个人的身边都摆放着几坛水酒。
“你还记不记得，教主弥留之际说过的话？”一个身影发话道。
“我怎么可能忘记。虽然我并没有参与那场血战，教主的遗言，是江湖人就不可能释怀。‘****教徒只要还剩下最后一滴血，就必然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到底是枭雄风范，不管是面对敌人还是面对命运，都不曾畏惧分毫。那种自信和气魄，我们是赶不上了。”另一个男子斟起满杯，一饮而尽。
“那种气魄曾经是我教辉煌的理由，也是我教覆灭的原因所在。教主太自信了，自信到舍弃任何智术，以蛮力和其他门派较高低。我们毕竟是别人眼睛里的魔教，在总体力量上并不占优，这样强出头，很难有好的结果。”
“你曾经说合我二人之力，可以做成任何事情。算起来，现在已经五个年头了。”
“那时的我们还年轻气盛，常常会定下超过自己能力的目标！”
“也未必就是不可能，固然成事在天，也要相信事在人为。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
“你在风荷山庄里也已经五年了，每天都要用另一副面孔做事说话，真够难为你的。”
“已经习惯了。我想这种日子不会熬的太久，呵呵……”
五年下来，叶云深常常琢磨这段回忆，即使梦里也是如此。
时间一天天过去，经由众人聚集起来的得力教众，已经由最初的十来人，增长到现在的一千六百之多。在保持隐秘的情况下，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然而他也知道，要和正道对决，这个数量是远远不够的。从楼兰那里得来的宝藏消息，是近年来最大的欣慰。但是，宝藏没有落实到自己的手头，就无法发挥其效用。世界永远充满变数，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吧。从最初入教时的青春年少，到现在胡子一天比一天粗，不禁让人慨叹岁月蹉跎。唯独不变的是一直伴随着自己的夜魔刀，几十年里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寒光。
早晨起床洗漱完毕，练了下身板，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处理来自各地的文案和情报了。
“恭喜主公！今天一大早，我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汇报这个消息的是成钰，教内的情报主管。成钰在江湖上曾经有个诨号，叫茶山老母。其实她一点也不老，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但她几乎从来不笑的作风和远超于年龄的洞察力与分析力，常常让人们感到骇然。有人相信，即使年过不惑的人也未必能赶的上她的老到，于是取了这个诨名给她。最初她是有些不高兴的，年轻姑娘有谁愿意别人说自己老呢？后来当她知道这个说法并无恶意的时候，也就慢慢习惯和接受了。
“哦，什么消息能让我们的冰美人一改冷面孔了？”叶云深放下手中的书函，打趣地笑道。
“我们找到了七长老之一的韩浪的下落，这算不算是一个好消息呢？”
叶云深顿觉心潮起伏。****教之中，教主，圣女和左右护法之下，最显赫的自然是七大护教长老了。长老们都是由万里挑一的高手所组成。****教覆灭前夕，自己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兵，而韩浪却已经成为教内举足轻重的人物。白浪沙一战，他也曾随教主前往，但那之后却没有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只是失踪，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相信他已经战死。现在得到了他尚在人间的消息，怎不让人喜出望外？
“他在哪里？”
“长沙岳麓。不过，情况可能会让你比较失望。”
“为什么？”
“他已经选择归隐，不再过问江湖世事了。”
“那么，就当是去看看朋友吧。你准备一下，我们即刻起程。”
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马蹄到处，端然是碧嶂屏开，秀如琢玉，层峦耸翠，古木参天。若不是有其他事务等待处理，叶云深都想在这里住上个十天半月了。赶到目的地，四野池田纵横，村庄星罗棋布，道路里处处都有辛勤劳作的村民。可是，需要找的人在哪里呢？
附近刚好有个全神贯注的钓者，一名随从决定前去问路。
“先生，请问这里是否有位名叫韩浪的朋友？当然，他现在可能不用这个名字了。”
“这里没有什么叫韩浪，你还是去其他村庄找找看吧！”钓者漫不经心地说道。
问路遇上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奇怪，但是众人多少都是有些遗憾的。
即将离开的时候，成钰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下马跑到钓者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斗笠丢进池塘里。“你不要装了，你就是韩浪长老。你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叶云深不禁愕然。眼前的人物的确有着原长老的影子。可是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太苍老了点儿？
“姑娘你也认错人了。”
“要怪也只能怪你名气太大，让那么多人有幸一见，就再也不会忘记。”
“或许我只是长的比较像你们的朋友。”
“一个普通的渔夫，见了我们的样子不可能保持平静的。你说是不是呢，见过大世面，临乱不惊的韩浪先生？”
钓者的身形微微一震，登时陷入沉默。成钰和叶云深会心一笑。对方的这个反应，算是默认了。
“韩浪长老已经死了，现在这里只有一个钓鱼的老头子。”
没想到这家伙顽固至此！成钰正准备上前骂她一气，却被叶云深扬手打断了。
叶云深踌躇满志地走到他的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目光得以有最近距离的接触，他能够顺利读到对方的心思。
“长老先生，如今我们正在试图恢复****教昔日的荣光，还请你能复出江湖，助我们一臂之力。”叶云深认真地作了个抱拳礼。
韩浪翻了一下白眼：“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不问江湖世事了，什么门派恩怨和我无关。”
“但是我觉得，你并没有真正的放弃江湖旧愿。”
“哦，你觉得你能读懂我的心思？那么你说说看，说的对的话，我说不定会考虑考虑。”
“一个真正舍弃了江湖心愿的人，他的内心应该是恬淡的，而恬淡的人，对于生活有着平静，规律的心态，不会把自己弄的油光可鉴，也不会让自己形如枯槁。是有太多的失落和遗憾，才让你心灰意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装的越是不在意，就越是会露出马脚。”
韩浪微微笑道：“说的好像还的确有那么点道理。不过呢，一个人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意愿造成的，有时病痛也会。这些年我常常患病，郎中们说我要好好调养，于是我找了钓鱼这个办法来让自己过的悠哉些。”
“心病也是病的一种，而且常常是最多的一种。”
“算是吧。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即使你们说中了，我还是想过现在的日子，你们不要再来烦我了。”
他收起钓竿和鱼篓，似乎铁了心地决定不再踏足江湖了。叶云深顿时觉得，如果今天的事情不决定下来，以后就不可能有机会。
“既然我们是魔教，那么我就用魔教的规矩。三十招之内，我赢不了你，我答应给你一个宁静的生活。”
韩浪哼笑一声：“教主的优点你没有学到，傲慢与强横倒是青出于蓝。你以为空有力量能够做什么呢？”
“力量或许不能满足一切，但是没有力量就什么都做不了。”
叶云深蓦地拔出夜魔刀，以闪电般的速度挥出——
凌厉的夜魔刀仿佛是离弦的快箭，连续贯穿了五棵大树才最终停下！
“恐怖的力道！”韩浪倒吸了几口凉气，“除此之外，你们还准备了些什么？”
叶云深道：“有的！经过这七年来的苦心经营，****教已经恢复到了近两千人的规模了。世事的难易，不过是相对的。有信心就可以创造出奇迹！如果你肯来，那我们还会更顺利一些！”
韩浪笑了：“****教重新在江湖上立足，这是好事啊！可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们没有考虑到！”
“什么问题？”叶云深和成钰同时感到纳闷。
“就算是命运眷顾你们，假使有一天你们让****教扬眉吐气，甚至称霸江湖又如何？那就是你们存在的全部目的了吗？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之后的日子？你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位教中长老，思考的问题确实要比一般人想到的多。”叶云深笑着翻身上马：“天下事有所负有所不负，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使你能如今日这般逍遥淡泊，也未必能做到一劳永逸。因为你无法面对一己之心。韩浪长老，倘若你有哪一天想清楚了，就来岳阳凤凰山庄找我们吧！”
看着叶云深和成钰渐渐远去的背影，韩浪平寂了多年的心田，再一次泛起了点点波浪。
白浪沙一战，他佯装中剑落水，以装死的方式逃过了死神的魔爪。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经和叶云深一样，想到要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那些青春之志，也就慢慢淡忘。眼下这种寄情山水，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在叶云深的身上，他看到了前教主的影子。他隐隐觉得，或许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实现自己多年前的心愿。即便如此，他却没有任何欣慰的感觉，反而出现了不安的情绪。
当年的****教人才济济，在江湖上是何等风光。教主之下，左右护法傲视天下，罕逢敌手；七大长老个个身怀绝技，万里挑一；十八堂集中了各路英雄豪杰和能人异士不下四千人，将火焰旗插遍了大江南北。此外，还有教主的师弟尹清奇在风荷山庄作为内应。古正阳相信，****教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完全能做到一战定天下，稳收江湖霸业。谁料最终的结果，却是以全军覆没，****教在江湖上被彻底除名而惨淡收场。
叶云深越是像古正阳，韩浪内心的不安就越是强烈。****教的复兴，到底能带来什么结果？让****教再蒙受一次不幸，还是让其他门派也蒙受一次不幸？说到底，不过是多一场腥风血雨罢了。
“人蹦来蹦去的还不是一辈子，图什么呢？”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韩浪明白，自己已经过了踌躇满志的年纪了。
然而韩浪也知道，自己无法帮助叶云深，也不可能去阻止他了。作为****教曾经的元老，他是不可以成为****教复兴之路的绊脚石的。当然，****教的复兴未必会成功，但是至少，由不得他来阻止。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韩浪喃喃道，“将来有一天，她们会懂的！”
“师傅，有客人来过了？”一名年约二十岁上下，身着黑衣，相貌平平的年轻汉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夜魔刀刚刚贯穿过的大树上。他的背上，背着一把乌黑的大刀，刀宽超过五寸。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韩浪唯一的弟子冷莫虚。
韩浪转过身来，看着冷莫虚：“你的刀法练成了？”
“承蒙师傅的悉心栽培，这阵子在江湖上奔走，弟子所获颇丰。最后一招，我已于三天前突破！”冷莫虚的声音清澈，不似他的相貌般那么夸张。
“好小子！”喜悦的神情爬上了韩浪老迈的面孔，他走到冷莫虚的跟前，目光中满是赞许，“你已经超过了师傅啦！”
“师傅几十年的修为，不是年轻的我能比的了的！”对于恩师，冷莫虚保持着本能的谦逊。
“不要学江湖上的那些俗人，净说些客套的东西！我才不怕你把我的本领都学了去。教出的徒弟能够超过自己，是做师傅的成功呢！”韩浪的目光扫向冷莫虚看着的位置，问道：“这个人的刀，你有把握胜过他么？”
冷莫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反问道：“这个人是谁？”
“他曾经是本教的枢密堂堂主。看他今日的气魄，只怕已经是新的教主人选了！”
“叶云深？从堂主到教主，这个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些？竹山居的那些前辈，每一个都要比他更有资格！”
韩浪感到有些意外。对于徒弟，他一直毫无保留地教导对方；但是****教的历史，他并没有向冷莫虚提起过。听见冷莫虚呼出叶云深的名字，他觉得有些蹊跷。“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最近这阵子在江湖上的走动，我打听到了不少事情。怎么说，三魔女的兄长，在****教中也算是有些名气的角色了。尽管他藏的比较深，瞒得住江湖上的那些人，还能瞒得住****教那些前辈么？”
“原来是这样！”韩浪的心情平静了些，说道：“竹山居的那些前辈是比他有条件。但是他们都打算洗手不干了。叶云深还很年轻，又雄心勃勃，自然是不会放弃这样的空缺的。”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啊！”冷莫虚轻笑一声，“我记得，叶云深的刀法，正是学自左护法刀霸大叔的‘风云雷霆刀’。他只学了三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他的资质，只怕还要在你之上的。”
“若是他的刀只学了三式，三十刀之内，我拿不下他；出了三十刀，他就不是我的对手。当然了，如果他学全了九式，我想胜过他就有难度。”
“嗯——”听到他细致的剖析，韩浪最后的一丝担心也落了地。习武之人常见的毛病，是过于骄傲自负，不知道自己的斤两。眼见弟子头脑清晰，判断准确，他感到很欣慰。
“师傅，最近几天，我在江湖上打听到一些怪事！”
“什么事？”
“我是在酒店里无意间听到的，有很多人都在谈论。据说风荷山庄四大高手之一的护庄使者楼兰，为口角之争杀死了同伴小马，而后被逐出了山庄；没过多久，江湖上又起传言，说他身上有张藏宝图，任何得到它的人，都能拥有用不完的财富。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所以就回来找你商量。”
“楼兰？当年在白浪沙一战中救走圣女的那一个？”
“正是！”
“当年在白浪一战中，这小子伤过本教不少高手；后来为了救圣女，他也伤过其他门派的不少高手。如此长的时间过去，些许陈年账本早就该烂掉了。他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会使出这么阴损的计策来整他？”
“我也是想不明白，所以才回来请教师傅。”
“楼兰是西域人，楼兰宝藏的传说也流传了几百年了。如果他真的有藏宝图，那么很显然，陷害他的人，眼下正缺钱花。什么人会需要那么多的钱呢？”韩浪的眉头渐渐攒起，步履更是来回往复徘徊。冷莫虚见状也不再提问，怕是打断了师傅的思考。
半柱香的时间悄悄过去。当韩浪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刻，他看到的是师傅惊恐万状的脸。
“可怕，太可怕了！咱们****教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狠的角色？”韩浪的声音里，显然带着冷颤。
冷莫虚费解地看着师傅，问道：“师傅的意思，坑楼兰的人，是咱们****教里的！”
“正是！除了复兴****教，在江湖里，没有人会需要那么多钱了。”
“有了钱就能复兴****教么？我不觉得。”尊重归尊重，对于疑惑，冷莫虚从来都是直言的。
“这个江湖上的人，并非是只有正人君子的。事实上，大部分角色，都不过是俗人罢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人不离名利心啊！江湖之人又能如何？还不都是皮毛骨肉血？还不是要吃喝拉撒？还不是要娶老婆生孩子？”
“钱能买的到庸人，也能买的到英雄豪杰么？”
“英雄也有为难的时候。为难了，很多事情就不同了。他们这么做，固然是在为****教的延续而考虑，但是也会毁了****教啊！”韩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虽然我已经说过不再过问江湖世事，可是****教的声名，我却不能坐视不管。你赶紧去风荷山庄打探消息，然后找到楼兰，带他离开江南，走的远远的，但不要去西域。”
“好的，我这就去收拾包袱和盘缠。”
“等等，若是日后见到叶云深，你尽量不要和他交手。作为同门的朋友，刀光相见不是好事。他的刀法已经很了得了。但是他的心机，才是更可怕的武器。”
冷莫虚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不安分的后辈们啊，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就算你们真的肯为****教付出一切，也绝不可以如此目光短浅，做令天下人不齿的事情。这样只能毁了****教，也只能毁了你们自己啊！”
韩浪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