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梁子湖际会
花泪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
且说那日楼兰从邱苍松等人手中救得花泪裳,探其脉搏,时急时缓,时有时无,更兼脸色苍白,正是心脏受创,血脉衰微之迹象。楼兰几欲以真气助其调理,却又恐其难以承受,弄不好会有性命之虞,只得作罢。四下寻找医馆,偌大的武昌城,竟没有一个医生敢于接手。好在当日花泪裳交给自己的药丸药效奇特,虽无法令其根复,在短时间内,也能调气活血,养息培元。楼兰考虑到自己正在被追缉之中,武昌城并非久留之地,而花泪裳的伤势,又是容不得拖延,只得一咬牙,把心爱的追风宝马卖了,又雇请了一辆马车,打算把花泪裳托付给楚无名。飘渺山庄人脉相对较广,联系到好的医者,远远比自己这个流浪者方便。
以常人的角度来说,他是大可不必这么做的。
三魔女并非血缘,只是三个感情要好的少女,在天真烂漫的年华里进行的一次非正式结拜。那一年,颜如月十五岁,唐秋十三,花泪裳则只有十岁光景。仿照桃园结义的样式,三人在武陵桃源仙境里叩天谢地,拜起了把子,当起了名义上的姐妹。而这场结拜唯一的见证人,就是花泪裳的兄长叶云深。
不久****教内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一个偶然的机会,颜如月成了新的圣女,与两位妹妹的联系渐渐减少。而后白浪沙之战爆发,颜如月被楼兰救走,开始远离门派是非;而唐秋和花泪裳则追随叶云深,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楼兰和叶云深在那之后进行了一次会面。但那次会面,让两个人走向了决裂,也导致了三魔女的第一次裂痕。
叶云深请颜如月出面恢复****教的时候激昂慷慨,声泪俱下,委实是性情中人的样子。但他为****教的恢复所作的构想与计划,却令颜如月和楼兰感到不寒而栗。
以颜如月的判断来说,叶云深的谋划不仅大胆而且周全。但作为一个江湖人,他的安排未免过于残酷毒辣了些。
商量是在一种不愉快的气氛里进行的,其结果也可想而知。最后颜如月拿出了圣女令牌,叶云深带着唐秋和颜如月走了。那以后,三魔女再也没有齐聚过。
再往后,楼兰在风荷山庄做了护庄使者,每个月都会去看望隐居的颜如月;叶云深在凤凰山庄拉起旗帜,成为全新****教的实际操纵者;而花泪裳和唐秋则专心修炼毒药暗器,成为令江湖人色变的魔女。本可以亲如一家的人,因为追求的不同最终分道扬镳。
颜如月挂念唐秋和花泪裳,在楼兰面前,有时会提起她们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楼兰根本无法把两个心狠手辣的魔女,和自己心爱的美人联系到一起。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花泪裳的呻吟,楼兰赶忙睁开了眼睛。为了照顾她的伤势,楼兰有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我这是在哪里啊?”花泪裳奋力想要直起身来,却觉得胸腔头疼欲裂,额角顿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楼兰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已经过了流芳镇,现在应该是蒲团地界,再往前就是樊口了。”
神智渐渐恢复过来的花泪裳,看了看楼兰的面孔,再看看自己的样子,不禁又羞又恼。原来,为了减少路途中的震动,以缓解花泪裳的痛楚,楼兰以自己的大腿作为花泪裳的枕头。花泪裳本来衣着就不多,纵使她生性自在不拘礼法,但毕竟也是个妙龄的大姑娘,眼前的这些场景,怎不令她也动些少女的心思。
楼兰之前也考虑到了这个因素。但花泪裳的伤势,注定了她不能承受太大的颠簸,没有办法,他只好选择了这下下之策。如今眼见花泪裳脸色涨红,笑道:“别想那么多了,马车只有这么大,你要想内伤不那么磨人的话,最好还是乖乖地躺着。”
花泪裳的脸色涨得更红了。但她到底还是很顺从地靠在了楼兰的腿上,一脸美滋滋的微笑,她嘟囔着:“让人家这么长时间地靠着,你就不怕人家脖子落枕?”
“你脖子落枕?我的腿怕是要被你废掉了呢。”楼兰暗想。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实情。花泪裳的半截身子都压在他腿上,任何人这样长时间承受着,腿部的血液无法流动,麻木僵化。楼兰目前最担心的是遭遇袭击。以他现在动弹不得的下肢,别说保护花泪裳,自保都成问题。
也许是因为运气使然,从武昌到樊口,这一路都是平平顺顺,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干扰。
“有几件事我想问你!”本该在前夜解决的疑惑,因为花泪裳的昏迷,一直拖到了今天。楼兰想到了那日的情形,问花泪裳道:“你不是和你哥一起返回凤凰山庄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武昌城的?还有,你为何惹到了黄山派那帮道士?”
花泪裳头也没抬:“大哥一直希望你能帮他,奈何你这家伙死板固执,一点面子都没给。如今你再次被正道朋友追杀,他知道你处境难过,就让我暗中打探你的行踪,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死了。至于那个邱苍松,呵呵,他的两个禽兽不如的徒弟,被我打瞎了眼睛,那家伙竟然不问是非好歹,耍阴招想取我性命。看来老话说的没错,所谓正道都是一路货色,满脑子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花泪裳并没有说出她的真实意图,当然,楼兰眼下也不可能知道她此行的真实目的,他只是隐隐猜测到,花泪裳跟着自己,不像是出于保护,因为花泪裳并没有那样的身手。拿目前的情况来说,保护的人和要被保护的人已经颠倒过来了。
“正道朋友中确实有些不能深交的,却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全是一路货色。”对于她的偏执,楼兰感到有些头疼,却也不能完全性的批驳,“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一些人又怎么能够代表全部?”
“你自己不也被害的四处流亡?为什么还要帮她们说话?”花泪裳对他这种为人遭罪的性情很不理解。
“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世界上的事情,也不可能都称心如意啊。将来,你会明白的。”楼兰长嘘了一口气。可是,说句真心的,自己就是能一直明白的么?
明白了是一种超脱。不能明白,也不过是人性使然。
“你好像挺适合背黑锅的!”花泪裳狡黠地一笑,“小心下次见到姐姐,我要告你一状,说你非礼我!”
楼兰差点没气晕过去。这小妮子的任性刁钻,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跟她拌嘴纯粹是自讨苦果子吃。就拿那邱苍松来说吧,论江湖阅历远远胜于她,稍用手腕就能把她骗的团团转,但是比起口才,却只能甘拜下风。
“随便你吧!”至此,楼兰也只好任其捉弄了。
花泪裳微笑着睡去了。楼兰看到这样子,再一次变得忧心忡忡。受伤的人常常容易气血两虚,精力匮乏,花泪裳的状态只能说明一个结果,就是她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糟糕。
“车夫,能不能开快点?”楼兰必须争取时间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可是,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疾驰着的马车在车夫仓促的吆喝声里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莫非今天注定难逃一劫了?”楼兰心知不妙,拽紧古月弯刀,同时催谷运气,将大腿处滞胀的血液匀和至全身。他必须这么做,倘若情况急迫,以他目前几乎僵硬的下盘,根本无法应付。
“楼兰,乖乖交出藏宝图,否则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所!”
问话声中的挑衅不言自明。楼兰大吃一惊,自己随身携带的两件图纸,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使自己的爱侣颜如月也未曾知晓。在江湖上的日子里,虽然自己平日里放荡不羁了些,对于家族至宝,却始终是守口如瓶,未尝给任何人透露过半点风声。什么时候,藏宝图的事情变得人尽周知了?
这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只是,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呢?
楼兰的额角和背心,渐渐有了冷汗滴下。
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允许他想这些了。楼兰无奈,抽出了古月弯刀。在江湖上的日子,他从来不先出手。今天,一连串的疑惑,让他无法保持往日的平静了。
走下马车的时候,他就越发的疑惑了。
两个手提宝剑,身着青衣的年轻人正在看着自己坏笑。左侧的男子阔面四方,高俊非常,足足比楼兰还高出半个头来;右边的女子身形中等,和他对比起来,却显得娇小玲珑多了,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副杏眼桃腮。
这两青年男女楼兰都认识,他们都是飘渺山庄庄主楚无名麾下的得力干将,男的叫竹风月,人称“风月剑”;女的叫莫千伤,人称“千伤剑”。楼兰在飘渺山庄做客之时,常常和两个人一起饮酒,偶尔也教他们一些用刀用剑的心法和技巧,算得上相对熟悉的朋友了。
只是,他们今天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见到楼兰困惑和戒备的表情,莫千伤微微笑道:“楼兰兄,不知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让他编出了藏宝图的故事来坑害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你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
看来莫千伤并不是真的在意他身上背负着藏宝图,楼兰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轻轻应道:“我也不知道呢!可能,我得罪的是阎王他老子。”
竹风月运指弹起一颗石子,击向车夫胸口。车夫“啊——”的一声,翻倒在地,再也不省人事了。
“风月兄,你这是……”楼兰心中一紧。
竹风月慢条斯理地答道:“楼兰兄,你的行程他都已经知道了。如今的你,正是江湖人眼睛里的一块肥肉,但凡俗子都巴不得啃上几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他回去透露你的行踪的!”
“风月兄你多虑了。这个车夫做的是老实本分的生意,如果他要害我,他早就害了,还会带着我能顺利平安地到达这里么?”
“楼兰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前面的路顺利了,不代表后来的路不会变卦。我并没有杀他,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他必须和我一起去飘渺山庄,而且永远都不可以离开。否则,他必死无疑。楼兰兄,为了你的安全,我只好这么做了。”
楼兰默然。竹风月的话,细细想来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身怀绝技,尚且历经坎坷,飘渺山庄对于车夫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去处。让他回去呢?他不守口,是很正常的;守口的话,对于他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庄主得知楼兰兄境遇堪忧,特命我二人前来此地迎接,他自己已经到樊口镇等你了!”莫千伤恭敬地拘礼,“楼兰兄,请吧!”
然而楼兰的回答却是令二人大感意外的:“对不起,请转告庄主,我不去飘渺山庄了!”
“楼兰兄,恕我直言,眼下到处都在谣传你身怀至宝,又被风荷山庄追缉,江湖之上很难有你的容身之所。飘渺山庄是你目前最好的屏障了。你不去的话,是很不明智的!”竹风月和楼兰直来直去惯了,心有疑惑之时,也是毫不回避。
楼兰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在无名兄弟那里,我可以天天吃饱喝足,高枕无忧啊!只是,正因为江湖人都谣传我身上有楼兰宝藏,风荷山庄的人又要抓我回去问话,我就更不能去了。我自己遭罪没有什么,但是我绝对不连累兄弟和朋友!”
莫千伤和竹风月闻言,面露赞许之色:“果然是真正的汉子。难怪天下英雄那么多,我们庄主只认了你一个兄弟。”
“楼兰兄既然不肯入住山庄,今日却又往梁子湖而来,却是为何?”竹风月不解地问道。
“说起来,是我自己不甘心啊!”楼兰闭目半晌,“我遭人算计,朋友惨死,自己更是被人逐出山庄,奔波了三五天,我竟然一点头绪也没有。说起来,被四下追杀的日子,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一次,我觉得窝囊!”
“任何人碰到这样的情况,都会不甘心的!”莫千伤轻声地赞同着。
楼兰继续说道:“风荷山庄那里,目前我是回不去了。我只想请飘渺帮我一个忙,他和风荷山庄往来比较多,由他出面和大庄主商量,给我一点时间。事情的真相,我要自己来查个水落石出!”
竹风月道:“这些不过是区区小事。我们庄主既然与你情同兄弟,帮个小忙是应该的。”
莫千伤点头附和,并禁言道:“庄主的楼船就在樊口的湖港上停靠着,楼兰兄不去山庄,到楼船上喝几杯总是可以的吧?”
“也好,说起来,我有半年没有见过无名兄弟了。”
莫千伤麻利地牵来马匹:“我们赶紧上路吧,省得庄主担心。”
楼兰却一把抢过莫千伤手里的缰绳,说道:“日晒雨淋这样的苦差事,还是应该由我们爷们来做,姑娘家最好到马车里去躺着,那里可要舒服多了。”
“我可不是什么富家千金,没那么弱不禁风。”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对于楼兰照顾性的安排,莫千伤还是心存好感的,她笑着把缰绳交给楼兰,径自走向马车。
掀开车帘,莫千伤顿时惊得眼目瞠圆。
“好漂亮的小姑娘,看来楼兰兄的桃花运一直不错。白浪沙一战,魔教圣女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今番逃离风荷山庄,又白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姑娘。这天底下的美事,楼兰兄是处处有份啊!”莫千伤有心戏谑楼兰,并无挖苦之意。
楼兰心直,听到莫千伤的疑问,直接解释道:“千伤说笑了。这女子并非别人,乃是如月的结拜姐妹花泪裳。”
“莫非她就是江湖人口中的落魂花?”听到花泪裳这个名字,莫千伤脸色大变。
“正是!小姑娘全身带毒,你要小心点才好,不然你可爱的脸蛋就要遭殃了,哈哈哈!”
想不到楼兰交给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莫千伤有些后悔把自己的马交给了他。为了表示抗议,她决定损楼兰一把:“小姨子这么漂亮,我就不信楼兰兄是柳下惠第二,没动过半点心思。老实说,你揩过几次油水了?”
楼兰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一抽鞭子,纵马疾驰,“信不信由你了!”
竹风月走近车夫,利索地在他身上运指开穴,并致歉道:“大叔,我和我兄弟有些要事谈,一些内容不便为外人听到,所以刚才有些得罪了。还请大叔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说罢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小锭金子,塞到车夫手里。“我兄弟能完全到这里,全仗大叔驾车本领娴熟,这是给你的酬劳,也是感谢,万望大叔笑纳!”
稀里糊涂地给人打晕了,从迷糊里醒过来的老大车,胸口疼痛难忍。但见那竹风月礼数周到,加上那锭金子分量又重,足够自己赶车一年所能挣到的收益了,心中的怒气也就提不起来。他笑嘻嘻地哈着腰,皱巴巴的手满是谦卑恭敬:“老骨头还硬朗着呢,不碍事。看来公子是大户人家,一出手就是这么阔气,老骨头真是交上好运啦!”
“既然老叔已经把我的兄弟带到这里了,就请你好人做到底,跟随我们到樊口河港,届时我们会另有酬谢。”
车夫以为竹风月是在试探自己,一个劲地摇头道:“不了,不了!公子刚才那锭金子,就算到京师也是绰绰有余的。梁子湖都这么近了,不送客到府上,老骨头是不会心安的,实在不能再多要公子的钱了。”
“这老车夫气质平常,神情上也无任何奸猾之处。但作为一个底层人物,他的言语是不是显得过于流利了些?”越是琢磨,竹风月的防备意识就越是占了上风。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上路了。竹风月作为护送,目光不时看着车夫的动作和神情;莫千伤忐忑难安地坐在马车里,生怕与花泪裳多出一丝接触;倒是楼兰快马扬鞭,心情是说不出的舒畅。因为他知道,见到楚无名,就会有上好的酒菜在等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