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万军之敌(上)
冷莫虚并不知道,当日纪若荷跳入湖水,自己运“六合刀诀”气劲为她驱寒,并没有完全解除隐忧。起初的三四天倒是还好,两人一路轻鞭快马。然而抵达襄阳后,北方的寒流顺着宛河缺口顺路而下,气温急剧降低,纪若荷本来就娇弱的体格很快就抵挡不住,额间滚烫如火。冷莫虚叫苦不迭,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轻率地要求辞行,只得将纪若荷安置在襄阳静养。
在黄家集附近,冷莫虚暗中将乌刀藏起,并花几锭银子从乡村里请了一对老年农民夫妇代为照顾纪若荷;自己则再次乘马,打算进入襄阳城寻找医馆和药铺。这是一个颇为危险的尝试。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各地张贴的告示早已被雨水淋坏,且官差们未见得会对只是“盗取了一点珠宝”的冷莫虚有印象,但冷莫虚依旧在被通缉之中,这是事实。
距襄阳北门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五里,冷莫虚发现,在大道两侧列了好多附近赶来的村民,将准备好的酒食放在路边,甚至有的还架了大锅,烧起柴草加热。这是欢迎官兵时常用的仪式。为避免引起麻烦,冷莫虚赶忙下马,牵着它站到一众村民的身后。
“敢问老人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冷莫虚向身边的一位老者探问道。
老者看了看冷莫虚,笑着说道:“客官是路过的吧?你可能不知道,朝廷铲除了白莲教以后,教主韦大昌跑到大巴山里做了强盗,祸乱陕西、湖北、四川边境好几年了,最近终于被锦衣卫左千户抓到了。现在他正被押往北京城,要斩首示众呢!”
关于白莲教和韦大昌,冷莫虚自然不陌生。白莲教是佛教净土宗的一支,信奉弥勒佛,宣称只要在入教后经常念叨“阿弥陀佛”,死后就有机会前往西天极乐世界,不需要艰苦的修行,也没有复杂的教义,因而很容易在贫苦劳动群众中传播。还是在元朝末年,白莲教主韩山童和部将刘福通就已经发展了几十万人的义军,经过多年的征战,彻底瓦解了元朝的军队,为大明帝国的建立扫清了障碍。但朱元璋继位后,却宣布白莲教为邪教,但凡加入者都罪同谋逆,株连九族。白莲教只得转入地下,或者深远的山区。每当遭遇旱涝天灾,白莲教常常就会打起“佛祖降生,弥勒再世”的旗帜,前往人多的州县发展势力。是故大明朝廷与白莲教的对抗常常此伏彼起。
白莲教最近的一次销声匿迹,还是十年前兵部尚书邱任前往四川剿灭的。韦大昌在江湖上本来也算一号人物,对于盛极江南的****教自然不陌生。他曾知会古正阳,意欲与之联手扩展,直至推翻朝廷,瓜分天下。但古正阳醉心江湖,对韦大昌的春秋大梦不感兴趣,厌恶于白莲教的装神弄鬼,也反感每天跟目不识丁的白身打交道,拒绝了韦大昌的建议,也就避免了****教被朝廷盯上的命运。
不多时,前方的人群开始轰动起来。在黑压压的锦衣卫队的簇拥下,一辆囚车正向着冷莫虚这边的方向款款而行。通报的官员敲着响锣,拉高嗓门喊道:“父老乡亲们,韦大昌图谋造反,其罪当诛。左千户跟踪多年,终于在当阳将其拿获。现在白莲教的叛乱已被彻底平定,再也不会危害你们生产过日子。请大家相信朝廷,安分守己,不要受人蛊惑。若是你们看到有邪教乱党蠢蠢欲动,就去报官。包庇是罪,举报有赏!”
队伍越来越近,冷莫虚得以瞧个仔细。押送韦大昌的锦衣卫都大多腰配短刀,大约有两百人上下,其中跨马的大约就有三十余人。领头的左千户是个年纪在四十上下的胡人,有着碧蓝色的眼睛和高隆的鼻子,身形长大精壮,目光如炬,两撇短胡子凛然有神,背后插着两把长刃斩刀,一看就是个了不得的将军人物;在他附近的四名锦衣卫都统,也都是龙虎身形,俨然高手风范。在队伍的后头,曾经煊赫一时的韦大昌立在囚车中央,目光呆滞,形容枯槁,一脸的狼狈相。从他手腕和脚踝处涌出的血迹看,显然是筋脉被割断了。
行进到村民中央,左千户忽地调转马头,回身向队伍喊道:“大家原地休息,准备用饭!”
队伍的步伐倏然停止。但尽管接到了指令,锦衣卫们只是停留在原地,并没有越过大道边线,依旧与老百姓保持着距离。冷莫虚看到,四名都统相继从腰间取出几根银针,一一试过饭菜和酒水,确定银针没有变色,这才吩咐卫士们进入老百姓的中间,享用食物。
原来是害怕有人放毒。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特务机构,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
冷莫虚担心纪若荷的伤病,更害怕继续逗留下去,会被人看出他的身份。于是他拉低斗笠边缘,牵起老马一声不响地走进路边的田地,向襄阳城方向进发。
可冷莫虚不动不要紧,这一动就真的惹上麻烦了。
“站住!”一名锦衣卫都统向冷莫虚喝道。
不会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吧?冷莫虚暗自叫苦,只得牵住马匹,呆在那里。
这名都统走到冷莫虚跟前,拉起他的衣领说道:“放着大道不走,专捡路边的田地,你存心糟蹋老百姓的粮食啊!”
当时的冬麦已经冒出了青青绿苗。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贫寒,对民间的生活疾苦有着切身体会,所以朝廷的法令大多偏向老百姓。兼并土地的大户常常遭遇抄家乃至灭族的制裁。冷莫虚不知道,在明朝的律令里,踩踏百姓的田地已经意味着犯罪了。
附近老百姓纷纷看向冷莫虚,那目光似乎是要将他吞下去。
“这位军爷,小可怕牵着马走路,会带起灰尘,影响各位军爷用饭!所以……”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麻烦,冷莫虚只得放下内心的焦躁,尽可能平和地说道。
都统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牵慢一点不就行了吗?再说了,当兵的哪有不日晒雨淋,风餐露宿?你怕影响我们用饭,却不怕糟蹋老百姓的田地,你安的是什么心?”
冷莫虚的头垂了下来。纪若荷病恹恹的样子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他的心变得愈发的不安。冷莫虚沮丧地说道:“我赔银子行不?”
“这样还差不多!”都统的声音总算有了些许平和,向群众喊道:“这是谁家的地?”
“是小民家的!”一个中年农妇站出来说道。
冷莫虚取下背上的包裹,从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都统手中。
然而冷莫虚不知道,这样做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都统接过银子,目光盯着冷莫虚的包裹,眼睛里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围着冷莫虚,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地转了好几圈。
“大人,小的可以走了吗?”冷莫虚担心地问道。
都统翻了翻冷莫虚的裘衣,又翻了翻冷莫虚的袖口,宛若刀锋的目光直逼着冷莫虚的面孔,不相信地说道:“看你里面的衣裳,应该是个穷人,可是你怎么会穿着这么好的裘皮?还有,你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冷莫虚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支吾着说道:“这都是一位富家小姐送给我的!她现在病了,我要去襄阳给她找大夫,当然要多带点银子。”
惊恐的神情带来的是更多的不信任。都统的声音再度凌厉起来,愤然抓起冷莫虚的胳膊吼道:“你撒谎!你到底是不是响马?”
都统的力量和内劲都不小,以冷莫虚的修为,居然有了沉沉的痛感。但冷莫虚不敢运功抵制,运功抵制的结果,怕是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这时冷莫虚终于听到了左千户的声音:“算了吧,伍都统!咱们的任务是押解侵犯,你何必跟一个过路的纠缠不清?”
伍都统扭头应道:“千户大人,这家伙可能是响马!”
“大户人家也有穷亲戚,请穷亲戚帮点忙能有什么?按照你的想法去推断,好多老百姓都是响马。既然他懂得给老百姓赔银子,说明他的心还是好的。你还是回来吃饭吧,咱们的任务要紧!”左千户平和地说道。
伍都统感到很没意思,将银子丢给中年农妇,并松开冷莫虚的手臂,没好声气地说道:“小子你走运了,去吧!”
“谢谢左千户大人!”冷莫虚转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左千户一眼,并向他深深一躬。
左千户笑着点了点头,对他的礼貌表示赞许。从冷莫虚质朴的面孔和清澈的眼神上去判断,他似乎更相信面前的少年了。
然而冷莫虚又错了。他不转头不要紧,这一转头,更大的麻烦又来了。
“左千户大人,这个人好像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啊!”另一名都统刚刚看到冷莫虚的样子,就大感意外。他从胸前掏出一张图卷,对照着冷莫虚的样子看了半晌,继而将图卷交给左千户,并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左千户看了看图卷,又看了看冷莫虚的面孔,神色开始起了变化。
冷莫虚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没作过多细想,冷莫虚一咬牙,翻身上马,奋力扬鞭,向着广袤的田野狂奔!
“果然是响马!”众都统和卫士纷纷放下碗筷,抽起腰中短刀,骑马的骑马,奔行的奔行,往冷莫虚的方向疾速追了上去。
左千户微微一笑,两把长刀登时像受到了召唤一般,同时冲上半空。他的身体,也开始被紫色的气劲笼罩。左千户大喝一声,蹬起拔地穿云的一脚,腾空接住一把长刀,将另一把拨动得有如轮转,炫起缤纷光华,继而奋力一挥。有如破空利箭一般凌厉迅捷的长刀,立刻向着冷莫虚的后方呼啸而去。
后方传来迫人的气劲,冷莫虚不敢多想,奋力往马背一按,窜到空中。
然而左千户长刀的目标,并不在于冷莫虚本身,而是在于他胯下的马。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坐马的身体已经被长刀贯体而过,已经死亡的身体在地上连滚了好几个筋斗,惨烈无比。没有了马匹,冷莫虚的逃跑变得困难了。
后方来的都统和卫士越来越近,就要将冷莫虚困在垓心。
对抗锦衣卫是死罪。但冷莫虚没有办法,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了。若是不能挽救纪若荷的风寒病,那种滋味会比死更难受。冷莫虚一咬牙,冲向锦衣卫的队伍。
乌刀不在手,他要先夺到一把刀。
好在迎面而来的锦衣卫并不强手,只是一个照面,他就被冷莫虚打得飞离了战马,而且他的刀,也在眨眼不到的时间里落到了冷莫虚手里。
六合刀诀他早已精通领悟,虽然手中的并不是乌刀,但只要有刀在手,冷莫虚就是纵横风云的强者!
所谓六合,是指上下前后左右。这门刀法的优势,就是能迎向各个方向的来敌,不落罩门。或许在对抗单人的时候,六合刀诀并不是很突出。但是敌人越多,它的效果就越来越显著。
六合刀法全力施展,在锦衣卫的重重包围之中,冷莫虚的刀光影交错,卷起滔天大浪。
不管是寻常的锦衣卫还是高手级别的都统,在这阵刀浪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
朝廷的锦衣卫队自然不是稀松平常的黄山派弟子所能比拟。然而冷莫虚的状态,也不是长沙时期的颓废。如今的冷莫虚,无论刀技还是心态都处于巅峰状态,为了纪若荷的病势,为了能向纪舞风作一个交代,他豁出去了!
两百多人的卫队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就伏倒了三四十名,而冷莫虚的收割还在继续。
“接我一斩!”
众多一触即溃的影子之中,终于出现了足以令风云变色的一刀!
冷莫虚的刀锋乍一接触到这股紫色的光芒,宛若泰山压顶的力量就贯体而来。不光是虎口剧痛难忍,两双胳膊似乎都要飞离出了肩膀。排山倒海的内劲更是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压到了心口,简直沉重得无法呼吸。
这股劲力,在岳麓山与楼兰对决的时候,冷莫虚就曾经遇到过。但对方的修为,似乎还在楼兰之上!
像是在湖中被楼兰劈中那样,冷莫虚的腰身再度被挤弯,一侧膝盖硬生生地跪入了泥土。淡紫色的刀光也贴过冷莫虚的耳际,一直压上了他的肩膀。胜负高下,已经无需多言。
左千户只用了一刀,就让巅峰状态的冷莫虚溃不成军,真正称得上万军之敌!
只要他持续用力,冷莫虚的身体一定会被劈成两半。幸运的是,左千户的刀锋刚刚劈破冷莫虚的衣衫,就在陡然间停住了。
左千户哈哈大笑,忽地变换手势,挑起冷莫虚手中的刀,将之甩到一边。
“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真是了不起!小子,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左千户的目光里满是赞许。
冷莫虚倔强地不答话,把头扭向一边。
左千户又道:“若是你肯跟我去京师从军,报效朝廷,我巴西木必定为你担保,赦免你的罪过。而且,三年之内,你也一定可以做上将军!”
“千户大人不可以!”递图给左千户的那位都统上前道,“冷莫虚这小子手脚不干净,而且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就算让他死上百次,也赔不上卫士们的性命。”
左千户巴西木按刀在地,气势昂扬地说道:“江湖上的传言不可全信。再说了,就算冷莫虚真的偷了一点珠宝,风荷山庄的损失很多吗?人穷的时候,犯点错误在所难免。朝廷跟鞑靼人打了几十年的仗,海疆又有倭寇骚扰,年年不得安宁。虽然大明人口众多,不缺兵源,但精兵强将,始终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我看冷莫虚年纪轻轻就刀法如神,必是上佳的资质。只要稍加培养,过不了多久,他会成为叱咤风云的猛将。为朝廷解决心腹大患,不比计较一个人的小过失有用得多吗?”
巴西木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死难的锦衣卫兄弟,大家就地埋了,就当是围剿韦大昌的时候战死的。回去禀报的时候,我会请都指挥使大人给双倍的抚恤。”
众都统和锦衣卫纷纷点头,拖尸体的拖尸体,挖墓的挖墓,投入到了紧张的忙碌之中。巴西木又向伍都统道:“踏了附近老百姓的庄稼,实在是不好意思,去向他们道个歉!如果老百姓有困难,就赔点钱!”
伍都统领命而去。巴西木再次转向冷莫虚道:“怎么样?你想清楚了没有?”
冷莫虚朝巴西木深深一拜:“千户大人,莫虚不想做将军,只想救九月!求你放过在下,让莫虚去襄阳请大夫。”
“你说的九月就是那位富家小姐吧?”巴西木轻轻一笑:“她患的是什么病?”
冷莫虚应道:“风寒!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她就要死了!”
“请大夫不一定要你亲自去。你告诉我九月姑娘在哪,我会找人帮她治!”巴西木朝一名都统唤道:“陈都统,你带几个骑马的兄弟,去把襄阳最好的大夫请来,顺便带些治风寒的药,速去速回!”
陈都统领着几个锦衣卫骑马走了。伍都统领来两块枷板,一左一右架在冷莫虚的脖颈之间,并抽出几根银针,扎入他的任脉和督脉,阻止他运气挣脱。冷莫虚成了真正的囚徒。
尽管冷莫虚的心性已经渐渐成熟起来,但阅历和机变的增进,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再说他的运气也太差了。一次接一次的不顺,让冷莫虚刚刚重建起来的信心再度崩塌,变得垂头丧气。好在纪若荷可以不死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安慰。
巴西木看见冷莫虚的样子,面上有了得意的笑容。他相信,尽管冷莫虚眼下还在排斥自己的决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想通的。像冷莫虚这样质朴真诚,对爱情忠贞如一的大好男儿,心里一定有保家卫国的愿望。等自己找来良医,为纪若荷治好病患,不愁冷莫虚不答应。
埋葬和祭祀死去的锦衣卫弟兄花去了不少工夫,一切处理妥当后,队伍继续行进,冷莫虚也披枷列在其中。不过,为了体现对他的重视,巴西木特意给他留了一匹马。
陈都统带着从襄阳请到的大夫追上了队伍。巴西木从冷莫虚那里问到了纪若荷的位置,又命令陈都统等人赶了过去。
“现在,你肯答应我去从军了么?”巴西木信心满满地问道。
但冷莫虚的回应让他顿时碰了一鼻子灰:“只要千户大人肯放莫虚回去照顾九月,莫虚和九月会毕生感激千户大人的恩德!”
“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巴西木不敢相信,自己所指引的这条路,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不想冷莫虚竟然毫不领情,把他的好心都当做了驴肝肺。他再也懒得理睬冷莫虚,一脸不悦地走到队伍前头,再也不提行伍之事。
冬月的天昼短夜长,押解队伍赶到潮白河边缘的时候,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晚上赶路已经是不可能,于是巴西木命令押送队伍就地扎营。锦衣卫队重新忙碌了起来。伐木、撘帐篷、起灶、下米……等众人吃完夜饭,天终于完全黑了。
除了在帐篷四角燃起火堆值勤的锦衣卫外,巴西木一行人大多进入了梦乡。
冷莫虚扛着枷板,心事重重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完全无法入眠。
他牵挂的依旧是纪若荷。虽然徐奉答应过为纪若荷治伤,而且也切切实实地请来了大夫。可自己不在的时候,一身病患的纪若荷又如何能够照顾和保护自己?
再说了,倘若纪若荷醒来看不到自己,她又会陷入怎样的绝望和伤心?
纪若荷跳入洞庭湖的那一幕,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际。若是知道他遭遇这样的不幸,她会不会又去做傻事呢?
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决定不再过问他人的恩怨了,恩怨还是不断地接踵而来?这是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