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再战白浪沙（上）
冬月十七，白浪沙之战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
清晨一大早，纪舞风，纪若荷，东方一鹤，尹清奇，白长歌，公子怡，众十二钗姐妹以及迟和尚一行各带祭品，香炉与火纸，齐齐会聚于君山大墓。冷风拂过飞零的烟火，拂过君山的落叶，拂过白浪沙的清尘，拂过洞庭湖的寒浪，纪舞风迎风念道：
“山河哀恸，草木同悲。同为血肉身躯，何必有敌我之意？同为江湖儿女，何必有门户之争？未想白浪沙一役，六千壮士化为尘土，与我等阴阳两隔。生命有尽，世事无常。死者既去，生者尚哀。生命之贵，重于功勋霸业；此地留者，同于父老亲人。生前汝等刀兵相见，死后尚能同穴共眠。继往我辈，又何必执乎睚眦？天道有福，但可同享；天道有祸，但可同当。生生世世，永为携手。愿生者珍惜，死者安息！”
没有哀泣，没有悲鸣，甚至没有眼泪，只有深深的哀伤。假使悲伤需要用泪的多少来估定的话，大家的眼泪在七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默哀整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洞庭湖的寒风越来越凛冽，一直刮得人面部生痛。尹清奇拉了拉纪舞风的衣袖，劝道：“这里风太大，早些回去吧！”
纪舞风淡淡应道：“你们先回去，我想在这里多呆会！”
“除了悲伤，我们还有更多的事要做的。节哀吧！”尹清奇轻叹一声。
纪舞风似乎没有听见尹清奇的话语，只是呆呆地占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庄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急匆匆说道：“禀告二位庄主，刚才有一伙魔教样子的人出现在码头，说是要来拜祭白浪沙一战的同门。我们的伙计不答应，都被他们打伤了。”
到底还是来了！众人的心登时都变得忐忑起来。东方一鹤上前道：“魔教与风荷山庄不共戴天，今天此来，拜祭有可能是真的，但如此耀武扬威，简直欺人太甚。风荷山庄的威严不容践踏。请庄主容许我整点人手，打击他们的气焰！”
纪舞风摇了摇头，对庄丁道：“他们来了几个人，都长什么模样？”
庄丁应道：“人只有九个，三男两女加四位仆役。可是他们的武功太好，我们根本无法阻挡。领头的那个大约三十岁上下，须发赤红；身边的两个女的都只有二十多岁，魔女服饰，一个手执蔷薇花，一个手执曼陀罗；还有两个男的，一个苗人服饰，另外一个带着白银面具，看不清他的样子。”
海萱惊道：“这须发赤红的就是叶云深。两位魔女应该是他的义妹唐秋与花泪裳，苗人装束的是毒王陆忍，只是这带着白银面具的到底是谁？”
一行人开始议论纷纷。纪舞风轻笑一声：“在光明顶上，楼兰提醒我们说凤凰山庄会有动作，这就是他们的决定吗？真是不可思议。让他们过来——”
公子怡惊道：“大庄主，你没有弄错吧？”
即使是纪若荷也是一脸的疑惑：“姐姐，这样好么？”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纪舞风牵强的微笑里，仿佛带着某种解脱。
叶云深今日的服饰异常特别。崔巍高耸的紫金顶冠覆满流纹突起，宛若熊熊火焰；一只雕琢精细的金凤凰饰件紧紧贴在前额，似是涅槃之后振翅飞翔，就要重返九天；绛红色的生丝大袍上，也满是燃烧状的刺绣图案；手中挺直的夜魔刀像是一把象征着威仪的权杖。从这身打扮看来，在经历了六年多的蛰伏之后，他终于决定正式以****教教主的身份进入江湖了。
凤凰山庄众人神色冷漠，步履夸张，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倨傲，这让风荷山庄众人显得忿忿难平。
“叶云深！”一声与气氛格格不入的呼唤出现在众人的耳际，竟然是兰儿的声音。
纪舞风等人的目光纷纷朝向兰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兰儿很快就将面部的欣喜压制下来，让神情恢复矜持。
“兰儿和叶云深到底是什么关系？”东方一鹤与白长歌一同瞠目结舌。
经过众人身边的时候，叶云深凝视了纪舞风半晌，纪舞风也回应了半晌。三个月前，他们曾经以某种方式相见过，但那时的感觉与现在完全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笑，也没有恨意，交织的目光之中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而当叶云深看到迟和尚，嘴角闪过了短暂的笑容，拱手致礼：“大师别来无恙！昔日紫萝苑一别，我们有八年没见面了。”
迟和尚双手合十，笑着回礼道：“叶施主天资过人，令贫僧受益匪浅。这八年来我云游四方，常常想起与你谈经论道的日子。”
两人有说有笑，算是给冬日的大地平添了几分暖意，但是风荷山庄的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祭拜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在象征性地摆上了供品和香案，点燃火纸，与众人行上三跪九叩之礼后，叶云深念道：“教主，假使你在天有灵，请庇佑云深。我等不才，至今未能让本教恢复到昔日的规模。若能得教主福助，云深定可壮大本派，重整****雄风。到那时，我必然肃清江湖；而弟兄们的仇也必然可以得报，血债血偿！”
纪舞风闻言上前几步：“等等，你刚才说的是谁的仇？谁的血？”
凤凰山庄众人纷纷起身，叶云深瞥了纪舞风一眼，“当然是****教兄弟们的。这还用问吗？”
纪舞风据理力争道：“****教在江湖上杀人无数，七年前又想吞并风荷山庄，我们被迫自卫还击。要说落下的仇和血，显然你们更多啊。这些债又是谁欠的，又该由谁来还？”
叶云深大声道：“世事有成有败，这才是公平。教主图谋风荷山庄，兵败折恨，三千教众战死，为江湖霸业付出了代价，于此我并不是特别悲哀。但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在取胜之后，又狂袭祝融殿，杀我八百无辜弟兄。此等行径与野兽无异。我发誓必报此仇，让他们以血偿血！”
“你当真的觉得，只有****教教众才是无辜的？”纪舞风一脸苦笑。
叶云深不以为然道：“难道只有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才是无辜的？”
“不，每一个长眠在这里的人，以及长眠在衡阳的人，都是无辜的！风荷山庄的庄众和****教的教徒，并无任何恩怨。但是在七年前，他们都向彼此挥起了刀剑。你真的了解这一战吗？****教全军覆没，我风荷山庄八百庄客，一战之下，幸存者不到五十！”纪舞风沉默片刻，泪光浮动，“虽然****教的远征军全灭，但聚集在衡阳的八百教徒，依旧实力强大，随时都可以再将风荷山庄从江湖上抹除。以风荷山庄当时的力量，根本无法自保。田园先生和雪鸿大师考虑再三，只得做出了摧毁****教的决定。将心比心，换了你，你当时会怎么做？”
叶云深神色激愤：“你们已经赢了，为什么不能放****教的兄弟们一马？”
纪舞风再次苦笑道：“现在说这样的话有用吗？你我都不是孩子！那些武林同道们，不可能照看风荷山庄一辈子！”
叶云深和众人陷入了沉思。纪舞风继续说道：“谁不想在世上生存下去？谁不是皮毛骨肉血？谁没有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新仇旧怨很重要么？你们都觉得江湖上死的人不够多？”
陆忍怒目圆睁，让他本来就坏成一团的脸变得益发的狰狞恐怖：“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你们当时赢了，怎么说都可以。”
东方一鹤等人见势不妙，齐刷刷地护到了纪舞风的跟前。陆忍的手心之中渐渐浮起了一团黑气，但当他看到迟和尚的面孔变得凝重，又把它收回去了。
叶云深冷哼一气：“果真是天经地义的选择啊！看样子，所谓的名门正派和魔教并没有什么不同。谁更强大，谁就能书写历史，诠释正义！”
纪舞风低眉说道：“历史与正义重要吗？比起那些死去的生命，它们又算的了什么？”
“当然重要！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永远都不会明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甚至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叶云深激愤的面孔在剧烈地颤动着，“咱们再打一次！”
纪舞风心如刀绞，凄然说道：“你们还没死心？还想死更多的人？”
“这次不用死那么多的人。我们比武，三场定胜负！假使你们赢了，****教与风荷山庄的恩怨一笔勾销；假使我们赢了，那你得答应帮我办三件事。”叶云深的拳心，已然有了赤红色的气劲升起。
这个看似公平的条件其实非常苛刻。****教早有预谋，带着最精锐的准备；而风荷山庄这边，楼兰尚未归回，尹清奇武功尽失，根本无法出场。一个陆忍，已足够让除了纪舞风外的所有人止步。如今的叶云深更是今非昔比。虽然白长歌练习九转神功多时，但他毕竟并不是尹清奇，修为上存在悬殊。那个神秘的面具人，本身也是一个让人疑惑和犹豫的理由。两魔女同样是善毒之人，高手和他们打，都难得占到便宜。
白长歌怒声道：“魔教来者不善，我们和他们没有任何价钱可讲。请让大总管，我和公子怡清点人马，将他们铲掉，永绝后患。”
纪舞风拨开众人：“好的，我答应！只是你要求的三件事，不可以过分咄咄逼人，罔顾江湖道义。”
“庄主！”雪人和众十二钗姐妹都被纪舞风的选择惊住了。
谁也不曾想到，墓地后面的艾草丛中，有一个人已经潜伏多时。
他用蒿草把自己埋了起来，不至于被人发觉。然而他手中弯如弦月的刀身，，分明就将他的身份泄露无疑。
“魔教的顶尖高手倾巢出动，和当日见面之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两魔女善毒，世人恐惧；陆忍与田园先生齐名；叶云深一日千里，那白银面具似曾相识，吐纳匀息，身形镇定非比寻常，不知是不是曾经挑战田园先生的王恨。迟和尚世外高人，又与叶云深是故交，断然无出手帮忙之理。形势于风荷山庄已经非常不利，但大庄主竟答应了下来，不知她有何应对之策。”楼兰思忖道。
又听得叶云深道：“你尽管放心，****教虽然被尔等称为魔教，但我们都是响当当的人。既然说出了条件，就会兼顾公平，绝没有要挟勒索，令尔等难堪之理。”
纪舞风莞尔一笑：“教主一诺千金，如此我就放心了。”
公子怡轻声道：“魔教贪得无厌，出尔反尔乃是家常便饭。大庄主还是不要轻信为好。”
纪舞风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就不可能把话收回来。魔教可以出尔反尔，我们也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今天这三场打斗将会是恶战，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拖延时间，等各大掌门到了，他们就不敢造次！”
“既然如此，这第一阵就由我公子怡应战，万望庄主批准！”
“嗯！”纪舞风点头应允。
花雨的面上很快就爬满了忧虑。****教的底细，她虽然了解的不多，但田园闯凤凰山庄无功而返，却已经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如今的****教，再也不是白浪沙惨败之后那个任人宰割的弱小门派了。公子怡强行出头，万一对方痛下杀手，那就……
“相公，要小心啊！”花雨的眼角，登时渗出了两行泪珠。
“放心吧，我没事！”公子怡朝花雨深情一笑，收起折扇，步入阵中，拜手道，“在下公子怡，在江湖上的名头还算响亮。不知哪位高手愿与我一较高下？”
****教众人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安排战局，一时都陷入默然。花泪裳忽地上前，向叶云深道：“大哥，小妹跟着你在江湖上奔走好些年了，所遇之人无非些杂鱼草莽。今天难得有机会与高手过招，还望给我个出面的机会。”
唐秋一惊，抢过她的言语：“公子怡的翻云手非同小可。花花你江湖经验太少，这一战还是让我去吧！”
花泪裳努嘴道：“不出面的话，哪能学到江湖经验？二姐，你不要和我抢！”
“拳脚无眼，上次你已经被伤的够重！”唐秋不依不饶。
“放心，现在的落魂花，已经不是四个月前的落魂花了！”花泪裳自信满满。
“就让花花去吧，我对她有信心。再说了，后面两场，我们有绝对的把握！”叶云深似乎对第一场的结果并不是特别在意。
“那谢谢大哥了！”花泪裳转身，与公子怡面对而立，双手抱拳，“翻云手名满天下，五年前阳新一战，一举击败庐山五怪，自己毫发无伤。能与这样的高手较量，本姑娘深感荣幸。可是本姑娘也要提醒阁下，如果你因为我是女人而不全力以赴的话，你会后悔的！”
公子怡回礼道：“落魂花在江湖上也算是声名赫赫。自古战场无长幼之分，男女之别，我不会因此而对你有所保留，请赐教！”
两人同时退后几步，斗气已经在陡然间交织升起。公子怡的双手，竟然同时弥漫着黑色的气息。
“翻云手！”伴随着一声大喝，公子怡已然出手。众人看的真切，他深知对方底气远远不及自己，打出这厚积薄发的一招。即使未能一击中的，也能凭靠内力优势，将对方的身形打乱，然后再用排山倒海的连击，让对方疲于应付。翻云手不愧是江湖绝学，公子怡掌风所过的地面，竟留下了一条尺余宽的黑印。
那花泪裳也并非是泛泛之辈。见对方长劲了得，不敢硬拼，而是避短就长，借助身体的灵活，一闪而过。但公子怡的接连攻击是如此之快，未等花泪裳身形站定，于白驹过隙的瞬间又接连攻出了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而且他的手法多种多样，掌，拳，指，爪，勾变幻无穷。一时间，花泪裳已经被漫天的掌影包围了。
“不好，花花太轻敌了！”唐秋和陆忍忐忑难安。倒是叶云深不动声色，一直胜券在握般镇定。
“公子怡的身手和内力远远强于魔女，这第一场我们赢定了！”东方一鹤，白长歌和尹清奇欣喜异常。第一场的成败，往往决定了谁能先在士气上取得优势。
但是纪舞风没有笑。与其说她在看着两个人的比武，不如说她在注视着叶云深和面具人的反应。事实上，和叶云深胸有成竹的信心比较起来，这第一场的战局并不能让她安心。
“这公子怡看来的确不是普通人物。当时打我的那一掌，已经又快又狠。今日看来，却是更加精进……”楼兰寻思道。
“嘭——”被公子怡掌劲压制的花泪裳终于抵挡不住，肩部中招，甩出丈外。
“胜负已分了，还用打么？”公子怡收招，气定神闲之中显得尚有保留。
“没有完全倒下就算不上决定胜负。”花泪裳擦去嘴角的血丝，翻身跃起，继而飞起双脚，连环踢向公子怡的头部。正是捷如闪电，快似流星。
“剪刀腿？”公子怡会神一笑，仰身一抓，瞬间就扣住了花泪裳的左手。但花泪裳的回击也是如此之快，右臂刷的一划，一道金色的闪电刮过公子怡的面门，迫使他伸手格挡。
“小心，她的花枝有毒！”白长歌惊呼道。然而为时已晚……
金蔷薇的刺重重扎进了公子怡的左手，淤黑的血液从伤口出流落下来，发出刺鼻的药味。公子怡的嘴唇，正在渐渐失去了血色。
“相公！”花雨快步上前，将公子怡扶在身前，泪光闪烁。
东方一鹤和白长歌也跟着迎上：“小怡，你没事吧？”
“我没事！”公子怡嘴里这么说着，但从他沉重的喘息声听来，并不轻松。风荷山庄众人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一半。
“已经决定去输的一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楼兰心头一笑。
东方一鹤怒道：“小魔女行事太过卑鄙，比武之中居然用毒，这算哪门子的英雄？”
花泪裳冷哼一声：“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你们早就知道我是用毒之人，知情而不防备，这是傻子的思维。再说了，在一开始，我们约定过不许用毒了吗？”花泪裳从腰带间掏出一个瓶子，抛给花雨，“吃一粒就够了！毒性不重，顶多让他一时间难得活动，不会有后遗症的！”
花雨掏出解药给公子怡喂了下去。解药很管效，公子怡的伤口，很快就重新恢复了红润。
“真是岂有此理！”东方一鹤怒不可遏，不再顾及自己的大总管身份，也不再顾虑纪舞风尚在近旁，将鹤笔杖拦腰一横，“比武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二字。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人是如此不讲江湖道义！也罢，对于没有信用的人，去要求他们讲信用是多余的。我东方一鹤在这里恭迎你们！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我悉数奉陪。谁敢与我一战？”
眼见花泪裳旗开得胜，唐秋满面兴奋地说道：“花花首战告捷，这第二场自然就应该是由我来应战了！”
陆忍拉住唐秋，表情严肃地说道：“还是让我去吧！第二场和第三场我包揽了。管他东方一鹤还是纪舞风亲自上阵，咱们****教都是全胜之功。七年前的败局，就由我来挽回。”
叶云深摇了摇头，转向面具人道：“假面，你的功力恢复的怎么样了？”
面具人微微含首：“已经恢复了八成，应付眼下这一战还是没有问题的。”
“风荷四高手之中，东方一鹤并不以武功见长，却是武学知识最渊博，出手最稳健的一位。鹤笔杖镔铁打造，重四十七斤，内藏暗器机关，集厚重和精巧于一身。你赤手空拳，要小心！”叶云深顿了顿，转向陆忍和唐秋，“东方一鹤是个君子。这台面上的公平，咱们不能不给。若是你们和他打，他难免会不服气。我让假面出马，是要让他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