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练武构想（上）
楼兰未曾想到，放下卧底身份后的公子怡，热情和健谈得出乎他的意料。两个人天南地北纵横闲侃，谈彼此，谈颜如月和花雨，谈纪舞风和叶云深，谈其他的武林名宿，谈风荷山庄，谈****教，谈其他各大门派，从君山到岳阳的十里水路，正是越谈越投机。楼兰发现，若是最初不那么防备对方，说不定自己在风荷山庄就多一个朋友了。
当然，这个想法也只是持续了一刹那而已。楼兰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早些和公子怡交朋友，照样是要被对方嫁祸的，手段或许更狠辣也说不定。对方是一个冷彻的人，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立场。公子怡能和自己放开交流，也仅仅只是因为风荷山庄与****教不再是仇敌，他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朋友只能在正确的时间，用正确的方式去结交。公子怡便是这样的一种。当然，能从公子怡那里学到不少道理，对于楼兰来说已经不能算是遗憾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抵达岳阳码头，楼兰没有上岸。公子怡和花雨已经决定退隐，分别就是永别，无需再作无谓的伤感。两人坦然地抱拳话别，而后各自踏上行程。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虫鱼蛰伏，草木枯荣，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每一种存在都有着他本身的道理。人不能以是否对自己有利为标准，去随便给他们定性。”现在想起来，纪舞风挽留公子怡，似乎不仅仅只是出于保留人手的因素了。公子怡的思考方式与山庄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他就是一种冷冰冰的透彻，不带任何主观意识和感情色彩，也没有偏见。这一点，楼兰自己不具备，东方一鹤不具备，离去的尹清奇和白长歌不具备，死去的小马不具备，当然，十二钗也不具备。若不是因为他的卧底身份，他完全可以在风荷山庄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且无人可以取代。
尹清奇走了，白长歌走了，公子怡走了，纪舞风拥有绝世的美貌和聪慧，在江湖上更是享有崇高的威望，为何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护庄使者，竟然会是一盘散沙？
与此相反，叶云深神谋诡诈，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但是为什么，****教五虎竟然有如一只臂膀在运作，个个井然有序，哪怕是陆忍这样坦率火爆的脾气，也对他言听计从？
叶云深号召教众为****教效死，纪舞风号召庄客为自己活着，按理说纪舞风的信仰更真诚，所以更应该深入人心，但是为什么，风荷山庄却不如****教团结精诚？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楼兰反复琢磨着这些问题，直到在君山码头上岸，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真的不明白，一个内鬼，也值得你送这么远吗？”
颜如月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责问，不如说是在调侃。
两人并肩款款而行，迈向听风小筑方向。楼兰没有回答颜如月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你以前没有加入****教，让你在大庄主和叶云深之间选择，你会加入哪边？”
颜如月不假思索：“当然是纪大庄主。”
“你的理由呢？”
“很简单啊！因为纪大庄主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尊重每一个的感情，在她手下做事，我是自由自在的。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自由更令人向往的么？”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教的五虎至今都还是铁板一块，风荷山庄的护庄使者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就算是以前大家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彼此之间话都说不上几句。”
要给个立即的答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颜如月一时怔住。
楼兰审视着颜如月美丽的眼睛，一脸的期待之状。
当然，以颜如月的聪敏，找到合理的解释也费不上太多工夫。只是片刻钟光景，颜如月皓齿翕张：“楼兰，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是怎么比较风荷山庄和****教的？”
“当然记得。在温泉三里岗的时候，我还和你说过，****教倡导教众们团结精诚，生死与共，这样的信条固然华美，却并不真实；纪大庄主鼓励我们每个人为自己活着，活得更好，所以风荷山庄值得报效！”楼兰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了，这是我以前的看法，没准我现在要改变主意了。”
颜如月嘴角微翘：“为什么要改变？你看的很准啊！”
楼兰一脸苦笑：“风荷山庄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你还说我看的准？你不要逗我开心了。”
“那些离开的人，尹清奇，白长歌，还有公子怡，不正是像纪大庄主鼓励的那样，为他们自己活着吗？”
楼兰恍然大悟。难怪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窍门。事情的关键，似乎还是在于纪舞风自己的选择。只是，以纪舞风的精明，怎么对那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委以重任呢？
颜如月似乎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想法，莞尔笑道：“不要以为五虎在大哥手上服帖了，他们在纪大庄主面前也会这样。如果让纪大庄主来带五虎，我可以肯定，五虎照样是为自己活着，也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毕竟大部分的人还是跟着环境走的。谁不喜欢为自己活着呢？谁不喜欢过得自由自在呢？”
楼兰轻声道：“和彼此的出身有关系吗？”
颜如月略略思索，应道：“有一点的！五虎里除了陆忍，另外三个都是大哥亲自带起来的。四高手在来风荷山庄以前就出名了，名气太大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当然不如从底层里爬起来的人马好使。同样是风荷山庄的人，十二钗就不是这样。”
楼兰的脚步停了下来，反复思索良久，低吟道：“这个局面必须改变！”
颜如月纳闷道：“你想改变什么？”
楼兰牵起颜如月的手臂，走到附近的偏僻处，轻叹道：“为自己活着是对的，但只为自己活着就不可取。现在的风荷山庄里，有太多只为自己活着的人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风荷山庄的护庄使者少了四个，只有小马是因公殉职，另外三个都是逃兵。虽然是去是留都是个人自由，而且他们的离去也都是情有可原，无可厚非。但是，风荷山庄必须拥有一股力量，一股把山庄的需要看得比自己的需要更重的力量，一股可以赴汤蹈火，而且永不背弃大家的力量。”
颜如月的嘴巴登时就张得浑圆。她惊讶地发现，楼兰已经在开始考虑庄主级的事务了。
又听见楼兰继续说道：“我现在相信，若是分别给大庄主和叶云深一千人马，让他们进行长期较量，用不了多少时间，叶云深手下会有将近一半的人马来大庄主这边。但是，就算大庄主掌握着一千五百人，她也打不过叶云深的五百人。”
“何以见得？”颜如月大感意外。
有颜如月帮忙克服思维瓶颈，楼兰的分析势如破竹：“这一切只是因为，大庄主是心系江湖的仁者，叶云深天生是带兵的。义不聚财，慈不掌兵，在性格上，大庄主首先就弱了一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叶云深把入教誓言作为第一教义，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以前很不看好叶云深的这个教义，可是现在我发现，叶云深用的是一种治军的思想。”
“现在重新看‘悲欢与共、祸福与共、贵贱与共、生死与共’这十六个字。我们知道，要想完全实现它是不可能的。但这个誓言的精髓不在于它是否可行，而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价值取向，集体需要重于个人需要。有了这十六个字，****教就有了行伍的灵魂。”
“除此之外，叶云深至少还从三个方面革新了****教。一是取缔圣女和长老议事制度，确保‘司其职者掌其权’；二是集训制，那虎啸山庄是****教练兵的地方，****教教徒无论职位高低，每年都会到那里协同训练，借以培养军人意志和团结心态；三是重视法令，在****教里，各种法令都臻于完备，滋扰百姓、私自劫掠、损害教中财产和兄弟教众的个人财产，这些都是重罪。但是最令人惊讶的，叶云深把履行命令定为教众的第一天职，把逃兵和叛教并列为最高罪责，只要有确凿的证据，并报山庄总管批准，擅自离庄者会遭受杖责一百的刑罚，擅自退教者可以由执法堂直接处死。这是完完全全的治军手段，在其他门派里绝对没有。”
颜如月的神色越来越惊奇：“我懂你的意思了。纪大庄主的治庄手段是人道，而大哥的治庄手段是兵道。”
楼兰点头道：“人道的核心在于权利和自由，兵道的核心在于纪律和服从。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人道更有吸引力。但兵道毕竟也是一种道，用它武装起来的群体，比用人道武装起来的强大。”
“你的打算，是为风荷山庄打造一支拥有兵道思想的力量？”颜如月笑了。
“是的！倘若风荷山庄继续鼓励大家为自己活着，那么不管我们有多少人，我们都不可能是****教的对手。一群散勇，是打不过纪律严明而且训练有素的军队的。”
“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我要提醒你，这不可能！”鼓励过后，颜如月开始泼冷水了。
“首先，风荷山庄已经与****教达成和解，今天下午就要签订盟约。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练兵，你让****教和其他门派怎么看呢？弄不好，纪大庄主和大哥辛辛苦苦打开的局面，就被你的一个想法葬送掉了。”
楼兰微微一震。颜如月继续说道：“向往自由，追求安逸是人的天性。一旦人自由惯了，再给他们套上条条框框，就会引起抱怨和敌意。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了，人道比兵道更有吸引力。风荷山庄上下已经习惯了纪大庄主赋予的自由，若是你反其道而行之，用兵道来约束大家，必将会引起庄客们的不满。这是第二点。”
“第三，练兵意味着兵权，而兵权自古至今都是最敏感的权力。任何当权者都不会把他轻易交给别人，任何主动过问兵权的人没有不受猜忌。不管你为风荷山庄做过多少事，这件事情，只要你一开口，你在纪大庄主心目中的印象也就毁了。”
“第四，对于纪大庄主来说，这不仅仅只是兵权的问题。鼓励每一个人为自己而活，这是纪大庄主慷慨的体现，也是她广受尊敬的缘由。如果你要倡导一种新的思路，这意味着你是在挑战纪大庄主的理念，也是在挑战她的威信。任何一个领袖，都很难接受这样的挑战。”
楼兰哭笑不得。费尽心思琢磨起来的一个念头，经过颜如月的一番分析，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漏洞。不过如今他知道，自己是越来越离不开这位贤内助了。若是在重大事情上多过问一下颜如月的意见，他会想得更加细致，而且会少摔很多跟头。
看见楼兰窘迫的样子，颜如月莞尔笑道：“你现在知道，凡事要懂得三思了吧？”
“等等，让我再好好想想。”
楼兰深信，在风荷山庄树立一部分兵道思想是必须的。如果人人都学尹清奇、白长歌和公子怡，风荷山庄最终只会成为一盘散沙。不需要任何敌人，单是风荷山庄的内耗，就足以让它彻底分崩离析。
颜如月轻轻笑着，一头侧倒在楼兰身旁的草地上，不再打扰他的思考。尽管楼兰的想法在她看来有些想当然的味道，但批评过后，她却越来越欣赏楼兰的变化了。如今的楼兰就像一个如饥似渴的求知者，贪婪地学习着每个人的长处，包括他以前所排斥的叶云深和公子怡。一个善于认识自己的不足，并懂得求知的男人，他的前景无可估量。
一如在梁子湖练武时静思那样，楼兰再次闭上双目，仿佛置身于茫茫宇宙。
风荷山庄与****教订立盟约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为了履行盟约，风荷山庄就不能练兵，这和让风荷山庄绑起手来被人打有什么不同？
按照颜如月说的，向往自由，追求安逸是人的天性，风荷山庄的人是如此，****教的人应该也是如此。纪舞风懂，叶云深不可能就不懂。叶云深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教的人克服自己的天性，并把****教治理得跟军营一样的？
自古至今，为了争夺兵权，主上和臣子闹矛盾的情况比比皆是，如刘邦与韩信、刘启与周亚夫、司马道子与桓温、赵构与岳飞、朱元璋与徐达；但是主上与臣子彼此信任的情况也并不少，如刘彻与霍去病、刘备与诸葛亮、李治与李靖。其中的差别到底在什么地方？
鼓励大家为自己活着，和重视集体利益之间，难道就真的是不可调和？
……
“楼兰你记住，平衡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本，对于自然是这样，对于人是这样，对于练武过程也是这样……”一想到忘了翁所说的，所有的问题仿佛刹那间就清晰起来了。
“我明白了！”楼兰挺身立起，双眼中满是精光。
颜如月一脸好奇：“你明白了什么？”
“练兵的意义，并不光是为了打仗，更重要的是集体思维的培养，忠诚意识的培养，以及纪律观念的培养。人之所以组成群体，其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所以，重视集体，和鼓励大家为自己活着之间并不矛盾。”
“大庄主号召大家为自己活着，只口不提山庄利益，这个因素造成了山庄的需要被人忽视。除了她自己、二庄主、以及那些为山庄打拼了多年的老功臣，没有人是真正在为山庄考虑。我想借助练兵这个机会，把山庄的需要灌输到大家的脑海中去。只要能为纪大庄主补上山庄的这个空缺，那么我相信，纪大庄主会全力信任并支持我的做法。”
“再者，我是帮山庄练兵，而不是帮山庄掌兵。这批人的调遣和使用权力都在大庄主手上。就算纪大庄主顾忌再多，也不会反对有人帮她练出一支纪律严明、团结忠诚的部属。”
颜如月点头。尽管她曾语重心长地告诫楼兰，但那些告诫只能算是常规情况下的顾虑，纪舞风这样开明的女子，显然不会在常规之列。
“若是让风荷山庄全民练兵，难免会给****教带来恐慌。不仅风荷山庄的人无法接受，我们一时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和财力。练兵只能从小股开始，而后再向整个山庄一点点地扩展。除此之外，要让大家革新以前的观念，投身练兵，我必须有一个好的理由。”楼兰的嘴角浮出浅浅的微笑，“如今，这个理由我已经有了。”
颜如月好气没好笑地说道：“你又找到什么鬼点子了？”
“去大漠取宝藏会是一场艰苦的远征。长途奔袭容易疲劳，风吹、日晒、雨淋、寒潮，这些都需要过硬的身体素质；保护马、扎营、急救、探路、找药、找水源，这些都需要丰富的技能；耐寒、耐热、耐饥渴，这些都需要坚强的意志。虽然我们山庄的庄客大多有不错的武功底子，力量充沛反应敏捷，但这只能算是一支有条件护庄的队伍，而不能算是一支合格的远征队伍。我打算借助这个机会，练出一支具有兵道精神的力量。风荷山庄需要人道，也需要兵道。”
颜如月的心早已被欣喜充得落落大满。她发现楼兰在全面进步，不只是、性格和思想，楼兰的实务能力也在突飞猛进。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完全可以成为新一代的领头人物，和叶云深、纪舞风这些人并驾齐驱。
楼兰拉起歪在草丛上的颜如月：“我只有四个月的时间来打造这支力量，所以这件事要早一点定下来。纪大庄主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听风小筑。下午就要举行掌门大会了，她正在和大哥一起商量和约草案。”
楼兰轻笑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现在？”颜如月迟疑道，“和约草案很重要。这个节骨眼上去打扰，不大好吧？”
“正是因为和约还在起草，所以要去打声招呼。等和约签订了再练兵，那才是真的要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