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练武构想（下）
“看样子，我有些小觑你了！”
听完了楼兰的打算，纪舞风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抛出了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
这种回应在金銮殿里很常见。每当臣子有了奇特新颖的想法，君主往往会用这样的话来虚与委蛇，既给自己留点余地，又不至于冷了臣子的心。但是臣子自己就必须小心了。这句话既可以是赞美，也可以是敷衍；既可以是支持，也可以是怀疑。定力不够的臣子，因为摸不清主上的心思丢了官，甚至掉了脑袋的情况比比皆是。如今纪舞风不置可否，令身为江湖人的楼兰也如同在朝堂之上走过一遭。
颜如月的心就要蹦到嗓子眼了。最初她就担心，这个想法一出，楼兰可能会很难面对纪舞风。当然，纪舞风与楼兰不是君臣关系，掉脑袋的情况不会出现，至多就是楼兰卷起铺盖走人罢了。但她清楚楼兰的脾气，以他的骄傲，绝对不可能选择一个窝囊的方式离开的。
颜如月的眼睛一刹那都没有离开纪舞风的面部。那淡淡的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莫名其妙地给了人巨大的压力。这个依靠出色智慧平息过无数江湖风浪的女人，平素给大家的感觉是大度庸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自己的敏感。而楼兰现在涉足的，就是一个最容易引起误会的领域。
“我知道我的想法有很多问题，所以才来找你们商议。”西域汉子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意。
楼兰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揣摩人心向来都不是他的长处，所以他干脆懒得揣摩。这个世界应该不会拒绝简单的。
纪舞风的神色依旧沧海不波。这一刻，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倒是一旁的叶云深，嘴角掠过神秘的笑意：“楼兰，这是你该有的想法吗？”
未等楼兰回应，颜如月抢上一步：“叶云深，楼兰这么简单的人，你都信不过？”
自从来到君山之后，颜如月不像以前那样对叶云深直呼其名了，但是这一次，她意外地没用大哥这个称呼，原因自然不消多说。
叶云深搁下茶盏，郑重其事地说道：“简单？现在的他，已经不简单了！”
颜如月顿时气都打不上一处来，正待她打算起手揪起叶云深的衣领，然而好好和叶云深理论一番，一双手臂从左右两边同时夹来，令她难以挣扎分毫。
“老大，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你知道我这人粗糙，太深奥的话我听不懂。”
对比小马死时一面对质疑就逃跑，楼兰现在的反应可以说是镇定得有如老僧。
叶云深轻轻点头：“楼兰，你如何能够保证，这支力量被打造出来，就一定会属于风荷山庄，而不会变成你自己的私兵呢？”
这正是颜如月提醒过自己的理由中的一个。楼兰没有多想，直接应道：“我只负责训练，选拔任免、指挥调度，这些权力还是在纪大庄主。”
叶云深摇头：“训练是选拔任免和指挥调度的基础。一支队伍具备什么样的素养，适合做什么样的事情，服从什么人的调度，这些都会在训练过程里打下根基。所以，训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权力。而且你的训练，本身就是以忠诚心态为核心的。”
相比于颜如月的常规推断，叶云深的质疑显得要专业多了。只是一开始，楼兰就感到有些无法招架。反复嗫嚅数次，每次都是话刚要出口便又吞了回来。
纪舞风未表态，叶云深却说得煞有其事似的，这让颜如月无可容忍。
“叶云深，你屡次三番坑陷楼兰，他都不予计较，还是像信任自己的亲人一样信任你。扪心自问一下，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叶云深依旧漫不经心：“妹子，我想你弄错了……”
“不要叫我妹子！”颜如月显得气哼哼的。
叶云深微微皱眉，摊开两手：“首先，礼节是应该交换的，人情是应该交换的，但是信任是不能交换的。”
“其次，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对楼兰有什么看法，我只是让他知道，练兵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只有领袖人物才能考虑，如果属下想要练兵，想不被人说闲话是不可能的。如果连我一个人都过不了，楼兰又怎么去说服山庄里的那么多人呢？”
“第三，想练兵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这说明楼兰已经不甘于做一个平平静静的江湖人了，他想做出一番事业。刀魂的第三要义，是志气。有志气是好，但是随着一个人成就的提高，他的心态也会改变。很多有志于为国捐躯的将军，最后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很多有志于济世安民的士人，最后成了贪得无厌的蛀虫。像我自己，不也是变了不少么？
“第四，越是忠诚的队伍，就越是会忠于他们的教官。若是楼兰真的练出了一支永远不会背叛的兵，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支兵首先是忠于你楼兰，其次才是忠于风荷山庄。”
“第五，一支队伍有了自己的灵魂，再想去改变它就会很困难。若是楼兰哪天改变主意了，或者哪天离开了，别人想调动它基本上是妄想。”
逐字逐句听下来，颜如月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若不是纪舞风就在近旁，她真想上去括叶云深一巴掌。
就算是楼兰自己，听到这样的分析，也不可能是无动于衷。脸色越来越白，并且抖动了好一阵子，楼兰这才伸起右手，让上臂与肩膀平齐，慷慨激昂地说道：“我楼兰在此立誓……”
“不要发誓！”
将楼兰的手臂放下来的，正是沉默已久的纪舞风。
“别听云深在那里瞎诌，他是在唬你的！”纪舞风轻轻一笑。
楼兰和颜如月愕然，看向叶云深，对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当然，看到叶云深的这个样子，颜如月想揍他的冲动更强烈了。
“练兵的想法不只是你有，我也有。只是我这人爱偷懒，怕麻烦，性子又软，所以一直把它悬着。”
只是轻松了片刻光景，纪舞风的脸变得惆怅起来：“原先我认为，只要我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自由，感到温暖，风荷山庄就会成为大伙心目中共同的家，永远不离不弃的家。但是事实上，我最初的想法错得很远。”
楼兰和颜如月耐心地听着，仔细地把握纪舞风内心的每一分叹息。
略略停顿，纪舞风继续说道：“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风荷山庄需要人道，也需要兵道。经过清奇和长歌的事，经过公子怡的事，我知道，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只有自由和温暖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我必须找到一条路，一条让人尽可能有所成就的路。现在我知道，鼓励大家为自己活着，这个说法看起来是对每一个人的尊重，但是事实上，我是把大家看成了一群自私的人，一群做不了大事的人，这非但不能说是尊重，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不尊重。”
楼兰没有料到，自己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竟然令江湖上最可堪骄傲的女子开始否定自己。楼兰朝纪舞风躬身致礼：“大庄主，这不过是我异想天开，你不要放在心上。”
纪舞风微微笑道：“为什么？楼兰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到现在都还在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在那里。现在我明白了，世界是喜欢简单的，但他本身是丰富的。你功劳无限啊！”
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子，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纪舞风和叶云深吓唬人的手法都是一路的，怪不得两个家伙那么快就勾搭上了，楼兰忍不住暗自腹诽。不过表面上他可没有这么说的胆量，只是在一边憨笑。
纪舞风又道：“你在西域生活多年，有的是在大漠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和本领，而且你又勤奋好学，由你来训练这支远征队伍，自然是最合适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可以为风荷山庄带出一支精诚团结的强兵。”
楼兰摇头道：“其实说到训练，我的水平不算太够。”
纪舞风和颜如月同时愕然。楼兰解释道：“是这样的。在我们西域，要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兵，至少需要五年的骑术和战术训练；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斥候骑兵，需要额外训练五年；要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兵教练，需要在斥候骑兵的基础上再加五年！我六岁开始骑马，十六岁半出西域，中间只学过三年的斥候训练，做个骑兵还算合格，但想成为真正的斥候或者骑兵教练，还差的很远。”
颜如月嘟囔道：“那你还好意思跟大庄主谈练兵的事？”
楼兰轻笑：“有武功底子的江湖人，运动和平衡能力极佳，等于是为我省去了骑术训练的时间。另外我再教他们一些大漠的生存知识和技巧，四个月后，去大漠应该是可以的。”
纪舞风点头道：“就我们现有的条件，只能由楼兰来训练这支队伍。好吧，你需要哪些东西，衣服、马匹、武器、资金、场地，尽管找我开口就是，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提供给你。”
这意味着纪舞风已经全盘接受了他的打算，楼兰开心笑了。
“想法是不错。只是可惜啊，这个想法注定是要泡汤的！”叶云深又开始泼冷水了。
颜如月上前一步，责声道：“老大，你什么意思？”
叶云深依旧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一开始就错了。军队是朝廷的，练兵也只能由朝廷来练。私自练兵，罪责与谋反无异，是要诛九族的。你们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颜如月的气势霎时就低落下来。叶云深的语气虽然不好听，却有如一记警钟，令众人麻痹的思维一同绷紧。
楼兰纳闷半晌，缓缓言道：“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名字。”
叶云深轻轻摇头：“你觉得朝廷的人是三岁小孩吗？他们没那么好哄的。”
纪舞风眉头一抬：“那你们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们没有混啊！”叶云深的嘴角微微翘起，“我们不叫练兵，叫练武！”
楼兰、纪舞风和颜如月起初一怔，不过也只是刹那光景，三人就不约而同地拍案叫绝。像“练武”这样江湖人日常从事的活动，就算被人怀疑到，也有着广阔的回旋余地。看样子，命名的确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啊！
叶云深似乎是察觉到了众人的想法，悠悠笑道：“要想打消朝廷的疑虑，光靠换个名字是不够的，你必须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论，将练武和练兵区别开来。比如在训练思想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天职，但是在****教里，我会告诉他们，满足他人的需要是最重要的能力；又比如一套招式，朝廷的教头会说，用这套动作可以击败敌人，保全自己，但是在我们教习的时候，我们会说，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再比如假使有人问起，你的方法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我们会解释说我们效仿的是少林派。少林有早课和晚课，我们就有晨练和昏练；少林不许没通过铜人阵考验的弟子下山，我们就不许没有通过忠诚度考验的教众离教。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提军队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朝廷的大忌。同样，兵道这两个字也不能提，我们一直认为，我们用的是武道。”
楼兰顿觉眼界大开。叶云深确实没把朝廷当三岁小孩子看，他只是把他们当三十岁的孩子。这一系列健全严谨的思路，就算面对最复杂的刁难，也是游刃有余的。这家伙要不是天才，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未等众人回应，叶云深又道：“练武有很多种方式。一个人练武是练武，一群人练武也是练武；钻研武学是练武，钻研武道同样也是练武。如果说武学讲的是如何去练，那么武道就是为什么而练。我们练武，不仅是为了健体强身，同样也是在强化精神，丰富认知，改造观念。”
这家伙明显就是在教他应对的窍门，楼兰抱拳大笑：“多谢老大提点！”
叶云深微笑，然而马上又皱起眉头：“带一群人练武可不像带一个人，没有切实的利益刺激，起到的效果难免有限，你准备给这些人什么好处呢？”
楼兰抢先应道：“凡是愿意跟我一起去大漠，取回宝藏的，我的赏钱是三百两；如果有人死在大漠，我出一千两的抚恤。但是中途退出的，将没有任何赏金。”
叶云深笑着摇头，看向纪舞风。纪舞风略略迟疑，应道：“从今往后，所有的护庄使者，主管、主事和司事，都将在练武的过程里产生录用。现有的主管、主事和司事，除了司掌财务和生意的以外，也要分批参加训练，三次考核还是达不到要求的，直接罢免。我鼓励大家为自己活着，但我还是希望，山庄里像楼兰这样的人能够多一些！”
叶云深点头：“上下齐心，此事可成！”
纪舞风吩咐道：“楼兰，帮我把各位掌门请到娥皇殿，就说和约大会要开始了。”
楼兰与颜如月一道告辞。看到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叶云深叹道：“现在的楼兰开始给我压力了！”
纪舞风笑着回应：“那么多深谋远虑、武功卓绝的掌门你都不怕，一个头脑简单的楼兰，又有什么好怕的？怎么，你害怕他会超过你？”
“那些掌门已经被自己的阅历装满了，他们看问题和处理事情都有固定的套路，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楼兰不同。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心里装满了求知的欲望，但他的天分又是那样优异，将来的他，必将有无限的作为。莫非你就不怕，以后有一天，他会离开风荷山庄，去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叶云深的面上满是神秘。
纪舞风坦然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为他高兴的。没有人应该永远属于风荷山庄。”略略停顿，纪舞风笑道：“当然了，你和冷莫虚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