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空地上的破摊子
谢小玉并没有回神剑山庄。
经过了昨夜水月楼事件后,她本应该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没有回去。
她没有回去,并不是为了济南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这里,只为了一个理由。
一个通常都能让少女留下的理由。
大雁塔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
因为那里还有些讨厌的人在,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只想找一个能聊聊天,喝喝酒的
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今晚。
这个人最佳人选,当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现在找不到她,或许她的人会在醉柳阁里,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里去。
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谢小玉和白天羽碰面了。
——这个偶然的机会,当然一定是谢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无所谓。
能有个人陪,总比独自好多了,况且谢小玉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女孩。
——这一点是最主要的。
就算在最繁华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的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
里。
这些地方本来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房子为什么没有盖起,生
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
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你不但要脑筋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当谢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后,谢小玉问过白天羽:‘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吃东西?’
‘到七个半去。’
‘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半大钱。’
‘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做七个半。’
‘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去却只要七文半。’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秃子。’
谢小玉笑了。
‘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并没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
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大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出名,这里出来混混
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只怕很少。’
‘那里的生意很好?’
‘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谢小玉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
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的旁边,还停着很多马车。
各式各样不同的马车,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谢小玉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
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昏灯。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
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谢小玉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谢小玉怔住了:‘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我们是来吃东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来看人的。’
‘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他用不着问。’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么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哪四样?’
‘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就只这四样?’谢小玉又怔住了。
‘这四样岂非已足够?’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
,可以吃牛肉。’
谢小玉叹了口气,苦笑的说:‘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哦?’谢小玉说。
‘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谢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话有点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清楚的?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谢小玉忽然发现那些地方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
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那些是什么人?’谢小玉忍不住又问。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边一眼。
‘到这里来做生意?’谢小玉又问:‘做什么生意?’
‘见不得人的生意。’
谢小玉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还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她看到了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
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熟的,只要是熟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谢小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白天羽:‘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没有多余的嘴来回答。
谢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将面吃光,才长长吐出口气:‘他们没有病。’
‘这个人呢?’谢小玉的眼睛正在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
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
不敢轻视。
‘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谢小玉说。
‘而且地位还不低。’
‘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谢小玉说。
‘随时都有。’
‘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杯酒,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说: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当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剑山庄里,就时常觉得很寂寞。’
‘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个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那只不过你觉得很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他笑笑,笑得很凄凉。‘
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来,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
想什么?’
谢小玉在听。
‘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
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到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的语声更轻、更慢,缓缓的接着又说:‘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你懂吗?’
白天羽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这一句话,又痴痴的怔了半天,才说:‘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
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
想发疯。’
‘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说:‘你若拚
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的却偏偏又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
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好像有根针在刺?’谢小玉又笑了:‘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白
天羽又喝杯酒:‘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
出你那时的感觉。’
他的笑容更凄凉:‘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
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谢小玉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不必?’
‘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白天羽说:‘
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
来陪着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
‘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说:
‘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她的大眼珠转了转。
‘哪种人?’
‘像醉柳阁里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谢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阁。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能力到那里去的。’
‘不错,他可以去。’白天羽说:‘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
倦得要命!’
‘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也是等于一个人
一样?’
‘那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白天羽说:‘甚
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谢小玉问。
‘有时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她问:‘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谢小玉说。
白天羽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等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白天羽淡淡的说:‘你若得到了
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