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好玩的阴谋
无心庵里灯火辉煌,大殿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和尼姑。
华灯初上,本就是无心庵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的庙或庵都一样。
藏花看见这情景,远比她刚才看见满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任飘饯就站在她后面,也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五
六十个老太婆在跳脱衣舞一样。
——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藏花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吃吃的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一个尼姑庵。’
‘你真的看见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藏花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尼姑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年纪彷佛很轻,身材却很高大,她手里拿着串佛珠,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阿
弥陀佛。’
藏花不等她再开口,马上问:‘请问师太,这家庵开了多久?’
这尼姑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藏花一眼,才笑着说:‘无心庵神佛
点光的那一天,我的父母恐怕都还没有认识。’
‘师太今天一整天都在庵内?’
‘是的。’
‘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施主为何如此问呢?’尼姑的眼中充满了异样的神情。
这种神情就彷佛是将藏花当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怪物一样。
‘是因为——’
藏花本来想将刚才所发生的事说出,可是她忽然想到就算她描述得很详细,绝对不会有
一个人会相信的。
就连藏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碰到的事,更何况别人呢?
任飘饯上前一步:‘师太法号?’
‘贫尼心静。’
‘请问心静师太今天下什是否有人来上香?’任飘饯说。
‘有。’
‘师太是否认识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任飘饯说。
‘见过两三次面。’心静师太说:‘他偶尔会来上香。’
‘今天下什师太是否见过他?’
‘下什没有。’心静师太微微一笑:‘不过刚刚倒见过他了。’
‘刚刚?’任飘饯微怔:‘他现在在无心庵内?’
‘是的。’
心静师太伸手指向大殿的北角方向,那里站着三四个人在聊天,一个身穿灰色长袍,腰
上系着一条深蓝色腰带的微微发胖中年人不就是吴正行吗?
看他正口沫横飞的高谈着,一点也不像曾被人逼做和尚过,更何况他头上的头发正随着
他的话声在飘荡,一看就知道不是戴着假发。
怎么可能呢?
下什他明明已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又长出了头发?
看他现在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下什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任飘饯虽然什么样的怪事都碰过,可是看见吴正行之后,他不禁也愣住了。
藏花的反应比任飘饯稍微激动一点,她一个箭步,就冲到吴正行面前,睁大了眼睛看着
他的脸,伸手用力扯了扯他的头发。
‘你干什么?’吴正行被藏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你这……这头发是真的?’藏花不信的问着。
吴正行微楞的看着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当然是女的。’
‘那么我的头发就是真的。’吴正行一笑。
‘你下什不是剃光了头当和尚了吗?’
‘我当和尚?’吴正行又是一楞,但随即笑了起来:‘我会去当和尚?’
和吴正行一起聊天的几个朋友也都跟着笑了,其中一人马上说:‘吴总镖头如果会去当
和尚,那么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了。’
‘吴总镖头的人生正过得满愉快的,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去做和尚呢?’
‘他是被逼的。’藏花说。
‘被逼?被谁逼?’吴正行还在笑。
‘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可是无心庵的心无师太?’吴正行笑容一收。
‘你总算还认得她。’
吴正行忽然用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藏花,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音调问她:‘你
说我被心无师太逼着当和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
‘下什的事呀!就在这里。’
‘这里?下什的事?’
吴正行的音调更怪了,脸上的表情无疑已将藏花当作从遥远遥远地方来的某种怪物一样
他看了看藏花,再回头看着他那几个同伴,他们忽然间都不说话了,只是都用很奇怪的
表情看着藏花。
藏花被他们用这种表情看得有点生气了,她忽然噘起了嘴巴大声的说:‘下什你还被心
无师太用敲木鱼的棒锤在光脑袋上敲了一个大包。’藏花说:‘这些事你难道也都忘记了?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威严却不失柔美的声音,来自藏花背后,她一回头,立刻就看见一个她这一生中从来也
没看见过一个长得像这个人一样的人。
这个人看来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可是在她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应该属于四五十岁老年
人的皱纹。
她的脸上光滑、亮丽,就彷佛十七八岁少女的脸一样,可是在这么样的一张脸上,却又
偏偏充满了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风霜。
她的眼睛不大,却很黑,黑得很有神、很有魅力,她的鼻子很挺,嘴角微微上翘,牙齿
洁白。
她的皮肤就像是蜜奶般温柔而甜蜜,腰肢的曲线就如同水波般柔软,她的****却坚挺如
远山。
她是属于那种男人一看到就会心跳加速的女人,可是现在无论哪个男人见到她,都只会
用一种很尊敬的眼光看她。
她的人很美,身上每一个部份都绝对是女人的杰作,但是却是个光头。
她是个尼姑,是无心庵的主持——心死师太,是三十年前江湖上很有名的‘美人鱼’。
心死师太正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藏花,问的声音也很平静。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是的。’
‘不知施主是在何时见过心无?何时碰见心无?’心死师太说。
‘就在这里,就在下什。’
‘就在下什?’心死师太的眼神有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起:‘就在这里?’
‘是的。’藏花点点头:‘就在这里,就在下什。’
藏花说完转头看看吴正行,然后冷冷一笑,接着又说:‘下什我遇见心无师太时,幸好
有别人在场,那个人不但也看见了心无师太,头上还曾被心无师太敲了一个包。’
‘这个别人是谁?’心死师太问。
‘是我。’吴正行上前一步:‘她说的人就是我。’
‘你?’心死师太好像有点吃惊。
‘对,就是他。’藏花说:‘他不但看见了心无师太,而且是被心无师太逼着剃光了头
当和尚。’
心死师太定眼看着藏花,眼中居然也露出和吴正行刚刚看她时的表情一样,充满了一种
很奇怪的神情。
看见心死师太的这种眼光,藏花的心就开始凉了,这一天之中,她所遇见的这些奇奇怪
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现在连她自己都已搞不清楚了。
心死师太看着藏花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才开口:‘吴正行若是会去当和尚,天下的
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她又说:‘更何况他如果真要去做和尚,也不可能是让心无逼
的。’
‘为什么?’
‘因为心无未入庵时的俗家名字,就叫吴婉玲。’心死师太说。
‘吴婉玲?’藏花说:‘她是吴正行的……’
‘姊姊。’心死师太说:‘吴正行的嫡亲姊姊。’
事情彷佛已一层一层的在拨开了,可是越拨开,藏花的心就越凉,因为她已隐隐约约的
发现这件事一定是件很不好玩的阴谋。
吴正行明明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现在又为什么头发长得好好的?
下什无心庵里明明已没有香火客,没有尼姑,只有一群剃光了头的和尚,现在她们为什
么说今天整天都在无心庵内?
下什明明看见是心无师太在逼吴正行的,现在却发现心无师太竟是吴正行的嫡亲姊姊。
这些事情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呢?
藏花显然还没有想到,因为她的脸上还是充满了惊疑、不信的神情。
任飘饯虽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他彷佛已知道这件事的阴谋了,他的脸
上竟充满了忧色和一丝恐惧。
他忧的是什么?
他恐惧的又是什么?
暴风雨竟不知在何时已停了,天空已出现了雨后的繁星,闪烁如心死师太的双眼。
‘吴总镖头下什就已和我在一起了。’心死师太一字一字的说:‘因为心无师太已失踪
了一天一夜,我找吴总镖头来商量,就是为了心无的事。’
心无既已失踪了,又怎能在这里出现呢?
吴正行从下什就和心死师太在一起,又怎能在这里让心无逼着做和尚呢?
‘施主口口声声说下什见过心无,那么请问施主,心无师太现在人呢?’心死师太说。
‘那尼姑已死了。’藏花叹了口气。
心死师太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忽然间,‘砰’的一声,她站着的青石板竟已
陷下两个脚痕。
看见这种情形,每个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了口凉气,再也没有人敢大声吭一下,过了
很久,才又听到心死师太的声音。
‘她死在哪里?’
任飘饯正想阻止藏花说出,藏花已‘二百五’的往后面的那扇门里指了指。
任飘饯见状,一口气还未叹出,心死师太已横空掠起。
衣袂带风声猎猎作响,大殿内数十人的衣襟都被心死师太飞掠的劲风带起,有
的人甚至连帽子都已被吹走。
藏花忍不住偷偷瞄了任飘饯一眼,只见他脸色很沉重,额头上似乎有汗珠在闪烁。
再看那扇门,已见心死师太抱着心无走出,她虽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但目光中却已
充满了悲愤之色。
吴正行一看见心死师太抱着心无走出,立即上前,等看清楚心无已死了,脸上马上露出
愤怒之意:‘是谁杀了她?’
藏花还没有回答,就已看见心死师太双眼如电般射向她,人也忽然间就已到了藏花的面
前,一字一字的说:‘女施主尊姓?’
‘我叫藏花。’
心死师太静静的看了藏花两眼,目光突然转到任飘饯身上:‘这位施主呢?’
‘在下任飘饯。’
‘是不是任性的任?’
‘正是。’
心死师太慢慢的点了点头,慢慢的将心无放下,然后她的脸上突然有一根根青筋盘蛇般
突起,但她的声音依旧是很沉稳。
‘好,好武功。’心死师太一字字的说:‘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
‘这尼姑不是他杀的。’藏花立即大声说:‘你莫要弄错人了。’
‘不是他杀的,是你杀的?’
‘怎么会是我?我进去的时候,她早已死了。’藏花说。
‘进到哪里去?’
‘就是刚刚你进去的那间屋子。’
‘那时任施主已在屋子里?’
‘不在。’藏花说:‘他是后来才进去的,刚进去没多久。’
‘那间屋子是无心庵“闭过屋”,别无通路,任大侠若是刚进去的,贫尼为什么都没有
看见?’心死师太缓缓的说。
‘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
‘贫尼刚才已说得很明白了,那屋子别无通路。’
‘他是……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藏花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难令人相信,所以立刻又解释。
‘今天下什我们来的时候,这心无师太还没有死,正跟我们说话,突然间就掉到地
道去了。’藏花说:‘那时这大殿上除了吴正行之外,还有一大堆的和尚。’
‘然后呢?’心死师太问。
‘然后任大侠就叫那些和尚们走,等大殿上已没有别人时,任飘饯也忽然就掉下去了。
’藏花说:‘大殿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慢慢的找寻地道入口,这时那扇门忽然开了,我
进去一看,才发觉心无师太已死在里面,我想出来时,门已从外面锁住了。’
藏花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在看着她。
每个人都好像想笑,却又不敢笑。
心死师太依旧目中全无笑意:‘施主是今天下什到无心庵的?’
‘那时还未到黄昏。’藏花说:‘距离现在最多也只有两个半时辰。’
‘那时这大殿上没有人?’
‘有人。’
‘是不是这些人?’心死师太指了指大殿上的人。
‘不是,是一屋子和尚。’藏花说:‘吴总镖头也在其中。’
吴正行实在忍不住笑了笑:‘在下从未做过和尚,人人都可以证明。’
‘有没有人能够替女施主证明?’
藏花这才发现居然没有人能够替她证明,唯一最好的证明当然是心无师太,可是她却已
死了。
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吴正行,可是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曾当过和尚。
‘女施主所说的那一屋子和尚呢?’
那一屋子和尚是可以替藏花证明,可是到哪里去找那些和尚呢?
‘都走了。’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他们走了之后,大殿上还有没有别的人?’心死师太问。
‘没有。’藏花叹了口气:‘一个也没有。’
这句话没说完,藏花就已发现站在一旁的那些香火客已忍不住偷偷的笑了。
心死师太目光四游:‘各位施主今天下什都在何处?’
‘就在这里。’
‘当然是在大殿上上香。’
‘我虽不在大殿上,可是我在膳房吃斋。’
几十个人纷纷抢着说,心死师太等他们说完了之后,又问:‘各位是几时来的?’
‘下什来的。’
‘早上我就来了。’
心死师太突然看向一旁的尼姑们:‘各位下什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
‘从你们进庵后,有没有离开过本庵一天?’
‘没有。’
‘他们都在说谎。’藏花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今天下什这大殿上明明没有人,这……
这些人连一个都不在。’
心死师太冷冷的看着藏花,冷冷的对她说:‘这里六七十位施主都在说谎,只有你没有
说谎?’心死师太沉声又问:‘你可知道死的这尼姑是谁?’
‘是心无师太,是吴正行的姊姊。’
‘也是无心庵的下一代主持。’心死师太说:‘也是我最得意的门下。’
藏花一直很急,一直很气,一直都在暴跳如雷,可是听了心死师太的这句话后,她也静
了下来了。
因为她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发出来,就好像在寒夜里突然被人一脚踢入已将
结冰的寒潭里。
这里是无心庵也好,是无心庙也好,吴正行是和尚也好,不是和尚也好,这都已没什么
太大的关系了。
但若杀了无心庵的尼姑,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尼心死师太的最得意门下,那又完全
是另外一回事了。
藏花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可怕,而且真的要人命。
她和任飘饯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比死都还要困难。
藏花这才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大殿上每个人都还在看着藏花,眼色却已和刚才不一样了。
刚才大家最多也只不过将她当做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话,还觉得她很
可笑,但现在大家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是在看个死人似的。
大殿上气氛死而沉闷,藏花忽然大声叫:‘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心死师太的得意弟子,都绝对不会承认的。’
‘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们?’藏花嘶声的说。
大殿上有的人已在悄悄往后退,就好像藏花身上带有什么瘟疫,生怕自己太靠近她会被
沾上。
藏花突然冲上前,揪住一个人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你今天根本不在这里。’
‘今天下什我若不在这里,无心庵怎么会多出了五百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人脸色虽然
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
心死师太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闭起眼睛,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她
居然像是在替心无师太的亡魂念起经来。
她当然不必着急。
——死人本就跑不了的。
藏花见众人不理她,又冲回心死师太面前,大声说:‘我再说一句,我跟心无师太无冤
无仇,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心死师太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说道:‘因为心无已入了“无泪
”。’
无泪?
什么是无泪?
‘她入了无泪,所以我就要杀她?’藏花问。
‘要杀她的,只怕还不止你们。’心死师太叹了口气:‘一入无泪,已无异舍身入地狱
。’
‘入你个大头鬼,我连“无泪”是什么鸟玩意儿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想杀她?’
藏花急起来真是口不择言。
心死师太的脸已沉了下来:‘在贫尼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藏花还真不讲理:‘我就算想杀她,只怕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
‘没有用的。’
一直站在旁边,好像是在发怔的任飘饯,忽然叹了口气,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再怎么说,也是没有用的。’
‘什么没有用?’藏花问。
‘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任飘饯苦笑:‘你虽然没有杀她的本事,我却有。’
‘可是你并没有杀她。’
‘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她?’
谁能证明?
藏花怔住了。
‘任某身上的伤痕,大大小小不下二百处。’任飘饯忽然仰天长笑:‘又岂在乎多这一
次的暗箭。’
‘贫尼久闻施主是条好汉。’
‘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任飘饯说:‘你若一定要说我杀了她,就算我杀的又何妨
?’
‘既是何妨,施主又何以执词呢?’
‘是你执词?还是他执词?’藏花说。
‘施主莫忘了,杀人者死。’一直站在旁边的心静师太忽然说:‘这不但是天理,也是
国法。’
‘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的要死要活?’藏花说:‘佛门中人不能妄开
杀戒,这句话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施主好利的嘴。’心静师太说。
‘这只怪大尼姑的眼睛不太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出家人的嘴虽不利,但……’
‘住口!’心死师太突然低喝道:‘你修为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阵?’
‘弟子知罪。’心静师太双手合什,躬身而退。
心死师太的目光又落在藏花脸上:‘正因贫尼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才要问清楚。’
‘问清楚后要干什么?’藏花问。
‘照门规处治。’
‘他又不是尼姑,也不是无心庵的人,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他杀的是本庵弟子,本庵就有权以门规处治他。’心死师太淡淡的说。
‘谁说他杀了你无心庵的尼姑?’
‘事实俱在,何必人说?’
‘什么叫事实俱在?’藏花说:‘有谁看见他杀了心无师太?有谁能证明是他下的毒手?
‘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的机会。’心死师太说。
‘为什么?’
‘那时只有你们跟她在一起。’
‘那时你在哪里?’藏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心死师太还没有开口,任飘饯却已笑了,因为他已知道藏花下面要问的话了。
‘那时你在哪里?’
‘贫尼当然在庵内。’
‘你既然是在庵内,怎么不知道是谁杀了心无师太的?’藏花说:‘你既然在庵内,又
怎么能容许别人在你面前杀了心无师太?’
‘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呢?’
‘是老尼姑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藏花冷冷的说。
‘好个尖嘴利舌的小施主。’心死师太脸现怒容:‘贫尼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
仍在。’
——她怎么已忘了这句话正是她刚才禁止她徒弟说出来的?
藏花笑了。
‘原来只许老尼姑妄动嗔心,只许老尼姑入口舌阵,小尼姑就不能……’
‘住口!’心死师太这回真的生气了:‘若有人再敢无礼,就莫怪贫尼手下无情了。
‘你想动武?’藏花转身拍拍任飘饯的肩:‘她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任飘饯点了点头:‘她说的话那么有力,又有谁能听不见呢?’
‘你怕不怕?’
‘我很怕,可是怕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藏花又笑了:‘否则就
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她想动武的话,你是不是也已听见了?’任飘饯忽然问藏花。
‘听见,当然听见了。’
‘那么你怕不怕?’
‘不怕。’
‘不怕?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
‘有我在,你就不怕?’
‘是的。’藏花笑着说:‘因为我只管动口,你管动手。’
‘好,你动口,我动手。’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飞出,一拳打向离他最近的吴正行脸上。
任飘饯的拳可真快,比他的剑还要快。
吴正行倒也不是弱者,他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托,右拳已自肘下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能当上镖局的总镖头,手上功夫当然很有两下子的,谁知任飘饯竟然不避不闪,竟硬碰
硬的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吴正行的一拳已打在任飘饯的肚子上。
众人一声惊叫,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任飘饯竟这么容易就被人打着。
看的人虽然已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吴正行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
打在硬铁上。
吴正行的拳头已痛得发红,还来不及收回时,他的手已被任飘饯扣住,接着又是‘砰’
的一声。
任飘饯的拳头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吴正行可不像任飘饯,他可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的冷汗已一
粒粒的往外沁。
藏花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叫什么功夫?’
‘这就叫挨打的功夫。’任飘饯一笑。
‘挨打也算功夫?’
‘这你就不懂了,要学打人,先学挨打。’
‘不错,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就没有什么输赢的。’藏花也笑了
:‘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能挨打而已。’
‘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好。’心死师太慢慢走前:‘贫尼倒要看看,施主有多少能挨?’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心死师太并没有沉腰坐马,她只是随便的往那儿一站,可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全
身上下都布满了真力。
不管你从哪个方向,发出什么东西,都会被她的真力所摧毁。
任飘饯没有动,心死师太刚开始说话时,他就不动了,他也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但是他
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心死师太真力的笼罩下。
大殿上又是一片静,死一般的静。
任飘饯的‘泪痕’在手,虽在手却已无法拔出了。
因为心死师太的真力,就彷佛千斤锁般的锁住了‘泪痕’,将它锁得死死的。
任飘饯的手纵然有灵猿的灵巧,也必须要有一剎那的时间才能开启‘泪痕’。
在两个高手决斗时,一剎那已是生死间了,一剎那已是永恒了。
死的永恒。
一剎那究竟是多少时间呢?
以佛家来计算,六十剎那即是一弹指间。
昔年盗帅楚留香,在晚年时,曾对他的好朋友说,他已发现了个对时间准确的算法。
——一个人想眨眼未眨时,即为一剎那。
两个人已不知对峙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站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很短暂?
心死师太的神色仍沉稳、安祥,嘴角彷佛已有了笑意,任飘饯却已苦不堪言,他的后背
不但全湿了,额角更是汗出如流。
这一战已分胜负了。
藏花估计任飘饯无法再支持过半盏茶的时间,她必须想办法解开任飘饯的僵局。
就在她念头刚起时,突听‘蓬’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了个大洞。
屋顶一破,屋瓦纷落,落入心死师太的真力范围内,‘砰、砰……’的数响,这些落下
来的屋瓦立即粉碎,碎成了千万块。
就在这同一剎那,屋顶上又飞下了几点寒星,‘叮、叮、叮’的一连串急响,大殿里所
有的灯光已全都被寒星击灭。
灯灭,大殿立即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人群大乱。
黑暗中隐隐约约见到心死师太的身影已从破洞中飞掠而出。
星光满天。
暴风雨后的大地不但潮湿,而且寒意更浓。
藏花和任飘饯并没有跑多远,他们只跑到无心庵外的树林间就停了下来。
心死师太追逐打破屋顶的人,势必追得很远,无心庵内的人也势必趁乱而走,这时也唯
只有无心庵外的树林内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藏花停下来,喘了口气,喘完气后才开口:‘那老尼姑实在厉害,她的真力竟已练到收
发自如的地步。’藏花说:‘她竟能在屋瓦掉下来时,将真力收至最低限度,等屋瓦破碎后
,又立即恢复饱和点。’
她又喘了口气,才接着又说:‘如果不是屋顶上的那个人又打出了暗器击灭灯光,我们
两个恐怕没那么容易逃出。’
‘无心庵上上下下,几十个尼姑,连一个好对付的都没有。’任飘饯苦笑:‘何况心死
师太正是那几十个尼姑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夜风吹来,吹落留在树叶上的雨珠。
雨珠晶莹透剔,亮如心死师太的双眼。
‘刚才那老尼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藏花说。
‘尼姑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怪的。’任飘饯笑着说。
‘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哪一句?’
‘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话。’藏花说:‘那只是两个字而已。’
‘两个字?’
‘无泪。’
一听到这两个字,任飘饯的表情就有点不同了。
‘那老尼姑说心无师太本应该下地狱的,因为她已入了“无泪”。’藏花说:‘这句话
你听见了没有?’
任飘饯点点头。
‘无泪是什么意思?’藏花说:‘无泪是不是说心无师太已没有眼泪了?’
任飘饯没有马上说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他只是将目光射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了
很久,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说:‘无泪就是一群人。’
‘一群人?’
‘一群朋友。’任飘饯说:‘他们的兴趣相同,所以结合在一起,用“无泪”这两个字
做他们的代号。’
‘他们的兴趣是什么?’
‘下地狱。’
‘下地狱?’藏花说:‘下地狱救人?’
‘是的。’
‘江湖中的事,我也听说过很多,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无泪”这两个字?’
‘因为那本来就是个很秘密的组织。’
‘他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那么秘密?’
任飘饯凝视着她:‘做了好事后,还不愿别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但真正要做好事,也并不太容易。’
‘的确不容易。’
‘通常要做好事,都要得罪很多人。’藏花笑着说:‘很多坏人。’
‘不错。’
‘通常能做坏人的人,都是不太好对付的。’
‘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险。’任飘饯淡淡的说:‘一不小心就会像心
无师太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别人手上。’
‘但他们还是要去做。’藏花说:‘明知有危险也照做不误。’
‘无论多困难、多危险,他们全都不在乎。’任飘饯说:‘连死都不在乎。’
藏花也将目光移向远方,远方有繁星在闪烁,她看了一会儿后,居然叹了口气,但眼睛
却已亮如夜星。
‘这些人不认识他们实在是一件遗憾事。’藏花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只怕很少。’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任飘饯彷佛很了解他们:‘别人甚至连他们是些什
么人都不知道,怎么去认得他们?’
藏花将目光转向任飘饯:‘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一个心无师太。’任飘饯说:‘若非她已死了,心死师太也不
会泄露她的身份。’
‘这群人里面既然有尼姑,也就有可能有和尚、道士、甚至各种奇奇怪怪各行各业的人
。’
‘不错。’任飘饯点了点头:‘听说“无泪”之中,份子之复杂,天下武林江湖没有任
何一家一帮一派一门能比得上的。’
‘这些人是如何组织起来的呢?’
‘兴趣。’任飘饯说:‘因为一种兴趣、一种信仰。’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有。’任飘饯笑了:‘当然还有一个能组织他们的人。’
‘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
‘是的。’
‘这个人我一定要想法子认识他。’藏花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你没有法子。’
‘为什么?’
‘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任飘饯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你又有什么法子去
认识他呢?’
‘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
‘不错。’
藏花注视着他,忽然笑了:‘你也可能就是他。’
‘我若是他,一定告诉你。’任飘饯也笑了。
‘真的?’
‘别忘了我们是好朋友。’任飘饯忽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无泪”中的人,因为我
不够资格。’
‘为什么不够资格?’
‘要入“无泪”,就得完全牺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狱的精神,摩顶放踵、赴汤蹈火,
也万死不辞。’任飘饯说。
‘你呢?’
‘我不行,我太喜欢享受。’
‘而且你也太有名。’藏花说:‘无论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注意你。’
‘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任飘饯苦笑。
‘他们选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是为了你有名。’藏花说:‘既然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
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人怕出名猪怕肥。’任飘饯又苦笑:‘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现在非但心死师太要找你,无泪的人也一定要找你。’藏花说。
‘无泪的人比心死师太还要可怕。’
‘你刚刚一走,他们更认定你是凶手了。’藏花凝视着他。
任飘饯苦笑,只有苦笑。
藏花看了他有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才说:‘我现在才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做错了?’
‘刚才我不该叫你跑的。’藏花说。
‘的确不该。’任飘饯笑笑:‘也许我并不是因为你叫我跑才走的。’
‘不是为了我?’藏花一怔:‘是为了谁?’
‘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你知道他是谁?’
任飘饯又将目光落在远方,远方有一朵浮云在流动。
‘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