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追念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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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细读墓志铭文全篇,倍感孙觌所撰韩世忠晚岁境况,虽仅止于了了数语,但却蕴藏极深,显然给古今读者留有许多质疑。譬如:他只如实地写尽了韩世忠的一生辉煌战绩,但对其力排和议,章十数上;痛斥秦桧误国;为岳飞父子冤死直面朝堂责问秦桧“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等等,为什么只淡淡数语?又如,高宗皇帝确也曾对韩世忠宠信有加,没少赐赏,为什么也仅只了了数语?难道这些还算不上“大者”?

窃以为,这诸多质疑,就深藏在如前所引韩世忠恳意“乞请骸骨”之委婉言辞间。而“实怀危溢之惧”一语则道破了他于彼时彼刻决计“思避”的历史真相。韩氏家族所以乐意接纳此墓志铭文并刻石永垂后世,足以证明韩氏家族彼时彼刻也同样心存余悸,不敢多有奢望!

倘若不然,依然位当国公、郡王之列,依然享有“奉朝请,节钺如故”虚誉的韩世忠,为什么要十余年间恪守“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而不敢稍有疏忽呢?间或也出去走走、看看西湖风光,即便多喝几杯,醉卧林泉之间,藉以排解其满怀愁肠和郁闷,又为什么只是“骑一驴,从二三童奴”呢?按常情而言,韩爷大可以八人大轿之尊、前呼后拥之众、妻妾左右之荣,风风光光地出入相府,仅“骑一驴,从二三童奴”岂不太寒酸?而原来的将佐部曲又为什么总是见不上他的面呢?细心品读这了了数语,所谓“知人论世”,唯有的破解则应该是:曾经运筹帷幄、料敌如神的韩爷,而今心里最明白:他业与高宗、秦桧之流势若水火不可相容,再不能越雷池分寸;他必须甘居平庸、严密封锁自己!其良苦用心只在于他要着意避免秦桧耳目关注,无奈以韬晦策略来保护自身、家人以及其将佐部曲;唯其这样,客观上还可以给高宗、秦桧之流送上这样的一个“信息”:即绥德汉韩世忠业已沉迷于酒与湖光山色。概言之,韩世忠晚岁十余年间始终没有摆脱如此厄运。

至淳熙三年赵雄撰写神道碑记时,尽管秦桧已死,其党羽也如鸟兽而散,但高宗依然被尊为太上皇,那一纸厚颜无耻的“诏令”,依然如泰山压顶。身为相臣的赵雄,既得顾全皇家的尊严,更要保全自身,关于韩世忠晚岁十余年间之历史真相,也只好避而不尽说破。赵雄既深知韩世忠在南宋史册中“中兴第一”、“半壁孤撑”的重要位置,又对韩世忠其人确乎满怀敬仰之情。由是,他的神道碑记既着意于美誉高宗、孝宗两帝,也同时详尽地记述了韩世忠一生的赫赫战功与高风亮节。至关韩世忠晚岁境况的历史真相,则以明显的含蓄、模棱笔法,点到为止,引而不发,让古今之读者自己去细心品味。譬如,关于韩世忠之兵权被夺、相权被罢,仅止淡淡几句;又如,关于晚岁身处被胁逼、监控之危境,先后两处着笔,也只是了了数语;凡要害处,谨以“实怀危谥之惧”,“权臣孔炽,王最为所忌嫉”一语道破;又如,关于韩世忠之丧葬,赵雄在特意记述了秦桧胁逼诸孤恳辞高宗临奠之史实后,谨以“其始终恩过如此”一语论定,那笔端所蕴含的叹惋、不平乃至讽嘲意味儿,显然是针对高宗而发!

赵雄笔底的这些缺憾,显然是一个史臣和朝廷重臣的时代局限。譬如,关于韩世忠之晚岁肆酒,孙觌墓志铭文所以写,其意只在于指明“借酒浇心中块垒”,其言外之意,留与古今读者去仔细品味!而赵雄神道碑记却以“放意林泉壶觞间”相照应,便增添了些许美化、粉饰的意蕴,误导了元妥妥在编纂《宋史·韩世忠传》时,妄加整合、增删,竟成了“纵游西湖以自乐”!由是,进而又误导了后人读韩世忠传,也以为韩世忠晚年竟是一个天天(或经常)骑了毛驴儿、带着一二童仆去游山玩水的平庸之辈!我绥德汉韩世忠,岂不冤哉哀哉?

(二)韩世忠晚岁十余年间“独好浮图法,自号清凉居士”,仅只是表象,赵雄所以如是说,其文字背后大有质疑可究!

首先,“独好浮图法”说,以“鸿庆居士”自命的孙觌在撰写墓志铭文时为什么只字未提?请读者注意:那一篇墓志铭文是韩氏子孙等待了七年、恳意请求、一致认可后始刻石永垂后世的!韩世忠晚岁倘若果然虔心向佛,遁入空门,曾与韩世忠同年月共为朝臣的孙觌,又岂能忽视此“平日见闻”之“大者”?其原因很简单,当时,尽管那秦桧老贼已经死了,那高宗尚在皇位,被罢官落职、远徙乃至杀头抄家的元勋重臣如张浚、吕颐浩、张鼎、王庶、胡诠等等均尚未解除罪籍,于此时月揭示中兴第一功臣被迫皈依佛门以“居士”潜心于释道,拒绝或不再应付“朝请”,这无异于“泄露天机”、谤讪朝政;故隐而未志,是为上策。至淳熙三年赵雄依承诏命撰神道碑记,碍于高宗人尚健在,那一纸臭名昭著的诏令不可逆忤,谨以“终日淡然,独好浮图法,自号清凉居士”予以揭示,依然是“点到为止”的笔法。“自号”者,显然不是广为人知或为社会公认者也!

至于后来史家、学者指说和相信韩世忠真的虔诚向佛,所以“自号清凉居士”,盖因其为延安府人,延安城东有清凉山古寺,是韩世忠怀念故土、老死尚存狐首之望云云。这样破解韩世忠自号清凉居士,仅只说对了一半!诚然,绥德汉韩世忠于有生之年确切念念不忘故乡热土,绥德民间至今有其眷恋故土的诸多动人传说;而且,他少年时期也确曾在家乡寄身于佛门一年之久,深得长老钟爱,教以识字、诵经、苦炼武功,与佛门早有缘份在。但是,他心中的清凉寺,并不在延安,恰在其祖籍绥德界地。据民间传说,唐高祖李渊举兵反隋,其四弟为避祸患,遂由晋潜来河西,隐名埋姓,削发为僧,所皈依之佛门,就是古绥州城东三十华里许之清凉寺。后,李世民继位,得知其四伯父皈依所在,遂传喻赠黄金百两、白银数千两以示恩养。由是,清凉寺遂增葺一新,成了绥德州界之名山胜迹,香火会事,经久不衰。少年时期的韩世忠,因家境贫苦,浪迹古州城乡,每多乞食、投宿于古寺庙间,亦自当与清凉寺深有缘份。说韩世忠以“清凉居士”自号系怀念故土、老死尚存狐首之望,诚有所倚也!

然而,韩世忠以“清凉居士”自号,则更有其深沉的旨意在。唯有揭破这层更隐密的旨意,始能见出韩世忠晚岁的历史真相。

那么,韩世忠自号清凉居士的深沉旨意又到底是什么呢?笔者以为,自号“清凉居士”亦类如“放意林泉壶觞间”,韬养策略而已;而其更深沉的旨意,却被韩世忠密封在心底,即:默诫自己乃至家人莫再对高宗老儿及其南宋王朝寄托任何幻想,凡事事时时,寸寸步步务须得持之以清醒、视之以冷漠!绥德汉韩世忠心里很清楚:和议事成,满朝文武唯秦桧脸色是尊、唯秦桧所言是听;只因为反对和议,他自己分明是一个没加罪名的要犯、一个未置典宪的首恶;他与家人倘若再稍有疏忽,等待他的便是岳飞父子或张浚、吕颐浩、胡诠诸重臣的下场。所幸者,是绥德汉韩世忠的功勋太显赫、人望太高,连高宗也心怀愧疚,奈何不得。而此时此刻韩世忠的真实内心世界又是如何呢?

“龙虎啸,风云泣,千古恨,谁评说?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笛管,銮舆步老辽阳月,把唾壶敲碎问蟾蜍,圆何缺?”此乃蕲王所填《满江红》词之下半阙,足见他心底如万里长江,波涛滚滚、不肯平静;但于此刻此时,他必须得以清醒、清闲、冷漠、冷淡为诫,强以“万事皆了”、“万念皆空”的“佛门中人”来给高宗和秦桧之流看!

“荣华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翁,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此乃蕲王书赠好友、故尚书苏仲虎所填《临江仙》词之下半阙,这样苟且活命,对于封功盛烈的韩世忠本人来说,其精神之痛苦诚然生不如死,但他却只能如此这般地活着,别无选择,而其“单方”之要旨,依然严密封锁,对好友也不肯说破!

(三)诠释韩世忠晚岁“以清凉居士自号”的史实依据又是什么?

(1)高宗其人

历代帝王之本纪,莫不依皇宫秘府所藏《玉谍》、《实录》等典籍为蓝本。应该说,《宋史·高宗本纪》所载内容不会有大的差错和失真。

细读高宗本纪,令我辈至为惊愕的则是:偏居江南一隅之南宋王朝,时危势险,民艰财匮,作为一国人主之高宗,当务之急本应该是君臣同心协力,安定内乱,抗禦外患,收复河山,完成一统。而登上龙位之后的高宗竟置江山破碎、生民涂炭于不顾,唯金銮宝殿是念,唯奸佞秦桧之流是宠,但凭个人恩怨一味地玩弄权术,累致历任贤相良将频频遭受贬斥,轻者罢官,重者远徙编管,甚而至于杀头抄家、株连无辜!其在位之三十六年中,当朝文武重臣被罢官罪斥者四十余人(次)。其间,有的人竟被他罢而复用、用而再罢,反复无常,类同儿戏!不妨略举数例以资佐证:

赵鼎崇宁五年进士,官至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与张浚、吕颐浩等先后并为相臣,只因其以复兴为志,荐用岳飞、力主保全东南根本、辟排和议、忤逆秦桧等原因,罢而复用,于绍兴八年罪斥潮州编管,后又远徙吉阳军,诏告“遇赦不许检举”,终致其三年后绝食而死,世称南宋中兴贤相。因同情赵鼎而遭株连的朝廷重臣和州府官员竟至二十余人之多。其中,最可叹亦最可笑的,则是潮州录事参军石恮,赵鼎人都死去三年多了,不料竟有人检举揭发说:赵鼎在潮州管所时,石恮曾厚待过赵鼎。由是,石恮便以“交通鼎”坐罪而被除名,远徙于浔州编管。尽管这事乃秦桧所为,但其敢于如此胡作非为,所倚恃者谁?不正是高宗老儿者也!

张浚其权位与韩世忠几近比肩,先后三次被罢官去职。读者尚许记得:绍兴三年,苗傅、刘正彦挟持隆佑太后与年仅七岁的太子叛乱,胁逼高宗还帝位于所谓的“正宗”,改元明受,伪命朝臣,妄图“假天子以令诸侯”。倘若没有张浚、吕颐浩、韩世忠三重臣合力讨叛,高宗的瘦命儿也恐难以保全,然而,时隔仅止五年余,只因张浚力主北讨、反对和议、始终不肯苟合奸贼秦桧,竟被秦桧列为“不杀之死不瞑目”的冤仇怨敌之首,题名于“一德格天之阁”卧室内壁上,以示其心志,其门人故吏又一大批横遭株连,竟致朝廷“省台一空,皆桧党也!”

由是,朝廷上下,凡忤逆秦桧父子、诋议和议者,祸从天降,时有所闻。譬如,绍兴十一年岳飞父子被诬冤死,家属徙广南,部属亲友丁鹏、何铸、张戒等连坐,仃官远徙、黥面发配,论罪有差。十三年三月,胡舜陟以“非笑朝政”罪下狱而死;张九成以“鼓倡浮言”罪名贬官,累及曾宗杲亦以“坐罪”而被编配。十四年,右武大夫白锷以“燮理乖张”罪名刺配万安军;太学士张伯麟以曾于壁上题言“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坐罪“讥谤”,杖脊,刺配吉阳军;解潜被罢,戴罪家居,辛永宗总戎部伍,皆以“不附和议”坐罪,解潜流窜安南死,辛永宗编管肇庆死。倘若类比韩世忠曾经累上章反对和议、疏奏秦桧误国之大议谠言,韩世忠及家人,岂不更在“罪该万死”之列?

(2)更可惧者,秦桧父子竟将其党羽遍布社会各阶层,士、农、工、商乃至走夫小贩之言行举止,莫不受其耳目爪牙所监视。譬如,绍兴十六年六月,茶陵县丞王庭珪因作诗赠胡诠竟以“讪谤”坐罪,责远徙辰州编管。绍兴二十一年正月,李光因“交通”赵鼎被罪也远徙异乡,其子李孟坚在家读其父所撰私史,多有称颂、赞叹之词,竟被两浙转运副使告发,以“语涉讪谤”下大理寺听审。三月具结,诏李光遇赦永不检举,又罪加一等!其子孟坚除名,远徙峡州编管,连坐胡寅、程瑀、潘良贵、张焘等八人亦降黜有差。绍兴二十年,进义副尉刘允中以“指斥谤讪”罪弃尸街市。二十二年三月,相臣王庶已被罪远徙。秦桧父子尤不解恨,竟又连兴王庶之子王之奇、王之荀和叶三省、杨炜、袁敏求四大冤案,罪名皆因“谤讪朝政”,株连所及之众,震惊朝野。又如,孟长卿、芮烨共赋牡丹花,诗中有“宁令汉社稷,变作莽乾坤”句,竟被邻人告发,皆被罪斥编配。再如,前泉州知事、宗室赵令衿老先生,已年迈赋闲居家,因闻秦桧所建家庙告竣,前去观看,不禁借用孔老夫子圣人之语慨叹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被一个名叫汪召锡的人告发,竟以“讥讪秦桧、交识罪人”,责徙汀州居住。仅一句慨叹,原出圣人之口,连皇家近族中人也在劫难逃,足见秦桧父子专权下的南宋王朝,“竟是谁家之天下?”

凡此种种,举不胜举。然而,这只是秦桧父子独揽朝政、罪恶昭彰之一面,尚有其更可恶的一面则是:秦桧两据相位凡十九年,“至死之日,易执政二十八人,皆世无一誉。柔佞易制者如孙近、韩肖胄、楼昭、王次翁、范同、万俟楔、程克俊、汪勃、詹大方、余尧弼、巫伋、章复、宋朴、史才、魏师逊、施钜、郑仲熊之徒,率拔自冗散,遽跻政地;既共政,则默拱而已。”秦桧所以能一手遮天,无所顾忌,还在于他同时为自己拉拢、培植了大批亲信和党徒,营造一个“秦氏独立王国”,“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秦氏父子专权下的南宋王朝已沦入秦氏之手,其政局之腐败、黑暗,为中国史册罕见!

处身于如此政局下,已被夺权、罢职之韩世忠,倘若不以“壶觞”、“居士”权为韬养计,不将自己乃至韩府上下、庄院内外所属百余人丁之言行予以严密封锁,又能奈何?所幸者,绥德汉韩世忠从“乞骸骨”直至其薨,始终十分清醒——清醒秦桧父子乃至高宗绝不会原谅他的至死不肯低头!所以,他于晚岁十余年间之“遁世”,实乃是他与南宋王朝的彻底决裂,亦是他百年人生初由平民百姓而至王、公大人,晚岁再由王、公大人回归于平民百姓,终于大省大悟!

(3)和议事成,继尔金人败盟,兵分四路入侵,举国上下物论哗然。当此生民涂炭,举国危难之时年,绥德汉韩世忠不但处身于黑暗政局之胁逼,同时,他更背负着来自高宗着意施加予他的精神重压,即:秦桧父子一而再三地被赐予恩宠,他则被置于极度冷淡的尴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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