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惶然,父亲如此关心筱莹的事。向来,父亲只对他自己紧要的事才这样关注。他忖度:父亲心里打什么主意呢?许多年来他隐约地知道他们两家有个难解的疙瘩,可父亲为什么不去解铃呢?父亲从未有在他的面前提及过筱莹宋的事,他也从来过问。他是阿嫲带养大的,懂事的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了。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只是从筱莹妈身上感受到母爱的温暖。那年爷爷被划了右派,听说爸爸当即同他老人家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可是,爸爸立场再鲜明,也没有得到他妻子的谅解。她扔下刚下地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右派家。幸得有个慈祥的祖母,他活下来了。但是,祸不单行,那年筱莹妈逃离小镇的时候,祖母竟一病不起。她得知把筱莹妈说成是“特务集团”骨干分子的大案件,竟是自己儿子“揭发”的,气得心脏病复发。临断气时,她微微睁着泪眼,忧郁悲愤地望着儿子,叹了一口气就闭上了眼睛。当时他看见父亲的眼睛里落下了儿滴泪水。后来长大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爸爸,他也觉察出父亲趋炎附势的媚态。他总是喜欢拿善良正直的筱莹妈同父亲作比较。比较越多,他存感情上就跟父亲越疏远。他宁愿下乡当知青,也不愿沾爸爸的光。当然,他也决不会逃跑到对面街去,给爸爸脸上抹黑。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走自己的路,用辛勤的汗水去洗刷掉心头的不快。
过去爸爸从来不屑于提到筱莹家,为什幺如今他这样关心她家的事?他弄不明白,也没心思去细想。唉,自己的事就够心烦了。
傍晚,夕照斜照。小街这边店铺纷纷关上门,一下子显得冷落了。街那边的小店铺原先大多是住家屋,近两年政策开放才设起排档铺面,九成是夫妻店。即使关上门也还可以随到随买哩!他们做的多是外来人的生意,大凡从内地到镇上来的人多少总得买点便宜的东西回去。小街内里店铺林立,一番热闹景象。
小宇下班就过街去。他沿着海边街走,过十字路口的菜市场。虽说是收市时光,排档上的东西还是颇丰富的。对虾、螃蟹、白仓、马胶等海鲜早已收市,可鱼丸、肉丁、冻鸡、豆腐泡有的是。活鲜、青菜价钱较街这边昂贵,其他东西价格还真相宜。冻鸡一斤卖四、五块港币。难怪他们说穷人屹冻鸡哩!
他没心情浏览,拐个弯就上筱莹家。只见大门紧闭,楼上的窗门也关得严实。他犹豫了好一回,心想必许她未同来。他盯着两扇格水大门出神。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姑娘的声音:“小宇!”
他急忙回头一望,喊声:“珍妮。”她是小学时的同学,高中毕业后,一起下乡当知青。那年刚好造反派不吃香.他爸爸失宠,没人推荐他上大学。珍妮却上了省城的工学院。去年又考取了研究生。她算是街这边学历最高的一个了。
“她未有刚来。”珍妮做笑道:“筱莹婆婆说,得过了十五才回镇上。”
“谢谢你。”他心里猜想:她准是为了他才去见婆婆的。她一直象姊姊似地关心他。在乡下时,他的衣服破了她给缝补,有时衫裤脏了也是她给洗净。逢年过节,有好吃的东西,宁愿自己不吃,也留下给他。她和他同年,看样子她比他还年轻,连上常常印着两个浅浅的笑靥,温纯美丽。她从未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感情。她知道他一直在怀念筱莹,那晚弹电视机也有她的份,她躲在墙角为他的“神枪法”叫好哩!她很珍重他对筱莹的纯真的感情,可又觉着这未免太渺茫了。十年,分别了十年,一点儿信息也没有啊!没想到她如今要回到镇上。她替他高兴,又替他担心,因为童稚的相好和青春的感情终究是不同的。她默默地再爱慕着他,正如平日默默地再关心他一样。
“我要回学校去了,筱莹回来,你给我捎个信。”她在关心着他们的事。小时候她同筱莹是很相好的。
“不多留几天?”
她摇摇头,盯他一眼道:“你报考设计室的事,我打听过,他们还在讨论。”小宇这年自学完了土木工程的课程,而且有实践经验。特区成立后,正急需这方面的人才,他便毛遂自荐。经过考试,成绩很好,可一直未接到录用通知。
“你别为我跑腿了,我又不是等它吃饭。”他淡然道。他以前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别考核,也发有执照,可始终得不到承认。
“罗老师说,设计室主任是他学生。他一定推荐你。”她劝慰说。老罗是他在乡下时自学的老师和朋友。他们很尊敬这位罗老师。
“何必呢!难为罗老师这一片好心。”
她了解他的倔脾气,又劝慰道,“你再等一等,事情会解决的。”说实在的,论收入,讲自在,谈方便,到设计室工作倒比不上他现在当个汽车司机好。少说每月也有三百多元的收入,比镇长的薪金还多出一大截哩!
“好,明早我送你!”他提了握她的手。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笑靥。
三
筱莹婆婆满心欢喜,她又拨电话给香港坚道,问女儿小孙女回来了没有。
她的孙女儿在美国念大学,最近要通过博士论文。老人家心花怒放。在小镇,象她这样的书香之家,一门出了两个博士,确实非同小可。她女儿左予敏是电子学博士,孙女儿筱莹要当建筑工程博士。海边街上住的林德伯,他儿子在英国伦敦的一间大学毕业,最近回香港考上了总督助理,月薪一万多元。这算是够架势的了。可是比起她左家来只能算是第二流。难怪老婆予总是要从心里笑出声来。
上天保佑!她虔诚地在观音菩萨尊像前品上三炷香,亮着一双电蜡烛,敬上三杯香茶。然后跪下来,双掌合十,喃喃地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孙女儿平安无恙。红烛光里,缭绕着一缕缕青烟,满室幽香,象弥漫着一层薄雾,眼前是一片朦胧。
电话里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哪一位呀?”婆婆拿着白色的话筒问。
“嘻嘻!”
“无大无小的。”
“嘻嘻!”对方依旧在嬉笑。
“疯妹仔!”
“婆婆,婆婆呀!您好!”
“啊呀,是筱莹妹仔。你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给婆婆来个电话。”老太婆高兴极了。
“才下飞机,脸也未抹就给您问好来了。”她嘻嘻地笑。
“乖孙女,出洋过海还惦挂着婆婆。”
“婆婆,您身体好吗?”
“上天保佑,好呀!”婆婆笑道:“你哪天回来镇上?”
“月亮圆的时候。”
“十五月团圆,好!你妈妈回来么?”
“不知道,她没说。”
“别问她好了,由她去。”婆婆知道女儿的心事,她不愿回小镇,这里令人伤心的事太多了。要不是自己舍不得离开这租屋,怕晕车浪,她真想到女儿那里小住,省得她一个人寂寞。
“婆婆,珍妮在家吗?”
“她来找过你。昨天回省城学校去了。听说她考上了个什么的……对了,是研究生。”
“哦,可惜见不着面。小宇呢!他在家吗?”
“在。”
“他知道我回来吗?”听得出来,她很高兴。
“知道。”
“他米找过我吗?”
“来过。”
婆婆的声音一下予变得低哑了……
放下话筒,婆婆的心仿若给人揪去了,空虚麻的,浑身酸软无力。她靠在尼龙躺椅紧紧地闭上眼睛。冤孽呀,她心惊肉跳担怕着的事情难道真的要降临到头上来吗?两冤家结缠在一块儿,这伤心的事何时何日才能了结呢?她不敢想下去了。
神台上依旧缭绕着一缕缕肯烟。大红珠帘下的观音菩萨安详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地那冷得发青的脸……
这是纠缠了两代人的冤枉事。冤家宜解不宜结。那过去了的就让它似块石头沉落海底下好了。她很怕筱莹把线儿牵扯了起来,弄得合家不得安宁。自己是行将就木的人,无我无我所,空也。只是怜悯女儿予敏,人到中年,好让她日子过得安宁罢了。
这两家原是世交。筱莹公公左生,小宇爷爷陈文成是世兄弟,两人很要好。左生养了女儿左予敏,陈文成生下个儿子陈业伟,在一条街上长大。虽然各自住在南北街面,却是不分界限的。因为两房未有封锁边界,来往自由。那时,街那边的生活不见得比这边好,人们只是依傍着租屋祖业居住下来是了。划阶级的紧张时刻,陈文成越看越怕,六神无主,竟把自家的十几亩田地全都报是左家的。左生野没多考虑,一概承认。岂料事情竟给弄严重了。陈文成划了个贫农,可对面街的左生也没有放过,划了个小土地出租。按政策,小土地出租是中待遇。当时政策过左了,却堪称富待遇。幸好左生躲到香港铜锣湾去了。不然的话,也许要挨批斗。左生很感慨,认为陈世兄做得过了头。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自家也没什么损失,就不再记放在心上。
当时,一个人的成份是天大的事,决定你一生的命运。也决定整个家庭的命运。陈文成怕再受牵连,不念恩德,竟要儿子同予敏退婚。陈业伟时年十八,正要报考大学,鹏程万里。听父亲申述了利害,虽然心爱予敏,但又怕坏了前程。思前想后,权衡得失,最终还是抛弃了她。左生十分生气,恨自己肉眼无珠,以致害了自家,累了女儿。可是左予敏却出奇的冷静,连一滴眼泪也未掉。当时她刚满十七岁,平时沉静寡言,却很有志气,她冷冷地瞧着对方说:“我们间的感情不过是泼出去的一盆污水。各奔前程,后会有期!”几句话,说得他脸红耳赤,无地自容。他们真的是各奔前程了。
他考进北一间著名大学政治系,她去了美国麻省工学院年电子专业。两人都发奋用功的。几年之后,他大学毕了业,到省委办公厅工作了一个时候,便调回沙鱼镇当上了副镇长。大小算个官员了。摆在她面前的是无限广阔的前程。她毕业了,又遭受了个人生活上的不幸,仿若世间上女人最不幸的悲哀都倾泻在她身上。在筱莹六岁的时候,她同丈夫分居了。后来回到小镇上住了几年,这是后话,她的心已经破碎了……
没想到。谨小慎微,精明势利的陈文成竟给戴上顶右派分子帽子。这对官运正红的陈副镇长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他当即同父亲划清界线,分了家。真是天理报应,这情景恰似他当年劝儿子同左家划清界限时一模一样。精神上的打击加上心灵上的谴责,使陈文成选择了自绝的路。其时,左生在香港,是个名噪一时的国医。听到陈世兄如此下场,不胜感慨。酌酒独醉,竟然中风命逝。当时筱莹还未满周岁。
后来,左予敏母女回到镇上,心情是悲哀的。她只望在家里过几天清静日子,母女相依为命,让生命之舟在小镇上停泊,一个电子专业的留学生怯怯地躲缩在这边远的小镇里,宛如一颗明亮的珍珠给泥土埋住了。
这时,陈业伟正逢官运阻滞。虽然他当机立断,同死去的父亲一刀两断。但事情远远未有完结。他的爱妻是个高干女儿,当然不愿做个右派媳妇,执意离婚。抛下小宇抱新欢去了。此时此地,他和左予敏旧地“重逢”,可谁也没去探望谁。大家境遇相似,都是手携着孤单单的一个儿女回来镇上。顾影自怜,犹如做了一场恶梦。
可是两人的心情又迥然不同。她的心已冰冷,深感世态炎凉.只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呢?心里愤愤下平。既埋怨父亲不谨慎,又惋惜妻子的离去,因为官居高位的丈人可算得上是个硬的后台。事至如今,只好指望再度努力.等待东山复起。他心里可怜予敏,同情她命运的坎坷,曾经想去见她.又迟疑不决。胆怯、内疚,还是怕株连?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这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也许是女人心慈,她看见女儿.想起小宇的可怜身世,很怜悯这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每逢小宇来家里玩,她嘘寒问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般看待。两家总算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陈业伟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头头。他头一个提出把她母女俩挂在“黑七类”的黑榜上,揭发了她许多“里通外国”的“事实”。天晓得哪来的证据,他竟破获了个“特务集团”,立了大功,坐上“三结合”的交椅。左予敏有了经验,见来势不对便趁早回到家公的别墅里去。之后又返回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她伤心透了,伤透了心的人有时会变得心如铁石,分外刚强。她后来铁了心,把心思全都用在自己的事业上,取得了士学位。
这些事象一堆墨黑的铸铁,沉沉地浇落在婆婆的心板上。因此,小宇每次到来都是吃闭门羹的。有时,她想:老辈的纠葛不该让后生一代承担。心又软了下来。况且小宇是个好孩子。小镇方圆一里,谁个好,谁个不好,一日了然。唉,冤孽啊!
在惊惶中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她老人家的心情平静了些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太多心了。筱莹在美国多年能不交上个男朋友么,她表兄一直喜欢她,从香港跟去美国,在同一个大学里读书。她表兄有学问,家底厚,门当户对。筱莹是念旧顺便打探小字的消息罢了。小字算什么呢,只是个集体职工,用那边的话是临时工。同她表哥两相比较,老婆婆感到自己的可笑,太多心了。
老婆婆恭敞地向观音菩萨叩了头,虔诚地跪着,做完善男信女们例行的礼拜之后,才提着手提袋到对面街去。给孙女买了好些鲜花生、包米、红豆、龙眼,筱莹很喜欢吃红豆糖水。她还挑了一只本地“龙岗鸡”,香港地的肌肉味淡,入口感觉不出鲜味儿。她又到百货公司,选了几个“石湾”公仔,玲珑浮突,栩栩如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回到家里,老人家兴致勃勃,把楼上的窗门全部打开,让清新的海风吹进来。将原先女儿往的朝东的房间拾掇干净,换上簇新的床单。收拾妥当,才下楼来,在大门口燃了串爆竹,辟邪驱秽,大吉大利。兴许左氏家门要兴旺起来了!
她瞧着满地的红爆竹花儿笑了。
四
这几天,小宇忙着到市里运百货。有时忙得不在家里过夜。他是镇百货商店的汽车司机。
那天,他驾着“五十铃”大货车,满载百货杂物,停在商店仓库门口。汽车才停下,他便脱下外衣,帮着搬运货物去了。他体格魁梧,偌大个箱子一上肩就飞也似地跑了。没一会儿已是满头大汗,俊俏的脸庞上汗水渍渍。
他靠着车身,正要用手帕抹去脸上汗水。忽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随着是一小叠面巾纸揩在他脸上。
一个淡装素雅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扛这么重!”她笑问道。
“惯了。”他没想到是她。说实在的,象他这样落手落脚搬运的司机是不多见的。
“我们曾经见过面。”她说。
“是吗?”他满不在乎地抬起头望。迎着他的目光是一双深情的眼睛,一双熟悉的刹那间又记不起来的眼睛!
“你是……”他惊异地问。
“红的,很红、很红”她抿着嘴,盯着他笑。
“筱莹。”他惊喜地喊了起米。
她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我,看我满身臭汗。”他有点拘束起来。
“到大海里冲洗吧!”话未完,地就熟落地拉着他走了。
沙鱼湾,他们童稚时的海,童稚时的浪,童稚时的金色沙滩。
他俩在金色的沙滩上漫步。蓝色的海水拍打着岸边。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叹息。历史在这低吟曼唱中又过去了十几年。
她默默地走着。穿着白丝衬衣,杏黄长裙,白高跟皮鞋,一身淡雅。她低垂着眼睑,盯着脚尖儿,一步一步地走着。浪花轻轻地掠过她的脚背。那窈窕倩影,素雅束装,轻盈步履,美丽得宛如一株出水白莲,又象是云彩里的一只天鹅。她是在沉思?还址在静静聆听那海水低沉的叹息?
“你等着我就是说这件事吗?”她问。
他点点头,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他一直来为当年那个电视机的事深感内疚。
“婆婆说你来了好几回!”
“嗯。”他内疚地瞧了瞧她眼角上那道小小的痕疤。
“也是为这个事?”稍停,她微笑道,“要是我给弄瞎了眼睛,你会不会去跳海?”她调皮地眨闪眼睛,望着他。
“我……对不起你!”他讷讷地说。
“小宇,”她亲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