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影子在月亮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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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彩色的边镇(3)

“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个老实脾气。值得这样吗?我差点儿都忘记了!”她被他的真诚深深地感动。在外面世界风尘仆仆地过了许多年,她特别感到朴实的美是多么值得珍贵。

“你知道是我做的?”

“我猜是你。只有你才这样好枪法哩!”她望着美丽的海滩微微一笑。

“你恨我!”

“为什么要恨呢?早些年那种疯狂的、盲目的恨还不够吗?”她寓含深意地一笑,“这海边的空气多新鲜!”

“倘使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决不放这弹叉。”

“你这人真怪,为什么老提这件事呢?过分地回忆过去,是心灵衰老的象征,你说对不对?”她指着前面兴致勃勃地说,“你看,这阳光下的海湾多美,多么丰富多彩。许多年来.我一看到海,我就想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想到你——”她把话顿住了,脸上浮起一点不易被人觉察的红晕。她还在微笑着,笑得那么美。她看了珍妮留给她的信,里面说了这些年小宇一直在怀念着她。

他有点诧异的望着她,觉得她身上有点诗人的气质。后面这句话,使他心头一热,一种朦胧的感觉涌上心头……两小无猜的童年岁月,孩提时代清净纯真的感情,象一缕洁白的云絮飘过心间,剪不断,理还乱……

“我喜欢彩色的生活。因为人们本来是生活在彩色的世界里。生活、理想和希望都充满彩色。单色调的生活只能使年青人的思想禁锢和窒息。那些想给生活涂上单一的颜色的愚蠢家伙,只会使自己留下历史的笑柄。嘲弄历史的人终究会改历史嘲弄。你说对不对?唉呀,你看,我说这些,象个老学究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没有笑,充满感情地瞧着她,思索着她说的话。她那身雅淡的装束,在碧海黄沙的海滩边显得分外迷人。他感到她有一种魅力,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魅力。他心照想:是她吗?是久别重逢的筱莹吗?那时候,她常常偎倚着自己的胸膛让他保护,显得那么怯弱。他很想知道,她十年走过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筱莹,你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不知怎的,他说出来的竟又是另一种心情的话。而且是在模仿她刚才的口吻。说完,他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

“是吗!我真担心自己是个老太婆了。”她一点不介意,高高兴兴地说。

“什么?”他望着她说。

“你看看自己,走着走着竟离开我这么远了!”她哈哈地笑。

“哦!”他望着自己浸在海水里的双脚也笑了起来。

她靠近他身边,倚挽他的臂膀。

蓝色的海水拍打着,溅起了雪白的浪花,水沫星子落在他们的脚上。她俩步履轻盈地走着,海浪在为他们唱着欢乐的歌。

他俩的脚步声在小镇上引起了骚动。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和传奇般地回到家乡;也不仅是因为她对儿时的朋友如此缠绵,而是他俩之叫太悬殊了……

她觉察到他不大愿意上她家里,有时送她到门口,脸上神情很不自然。除了他害怕婆婆的冷淡之外,妤象还有什么心事。他们之间象是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又想起珍妮留下给她的信。

入夜,小镇很宁静。她熄了灯,独自靠在躺椅上,望着街对面那座小楼房上亮着灯光的窗口。星光闪亮,清凉的海风轻轻地吹着,海浪在沙沙地低唱。窗口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他的身影。她想,夜深了,他还在思索什么呢?

书桌上放着珍妮的信。她很感激珍妮对自已的关心。信里坦率地告诉她,这些年他—直怀念着地,深深地怀念着……在信里,她看到了一颗善良透亮的心,她看到珍妮对自己的坦诚,看到他对自己的深情怀念,也隐约地看到珍妮对他的爱慕。这是多么纯朴的感情,这是多么诚挚的友情啊!

回小镇才两天,她感触颇深。在美国生活了许多年,充满着西方色彩的喧闹、跳跃、扭动、摇摆,以及性受的开放,使她感到惶然,深切地觉着宁静的可贵。她厌恶那种精神污染。母亲爱情不幸的影子一直蒙在她心上,使她显得冷静、淡漠和谨慎,好象身上的爱情细胞都静止下来了。她固然厌恶伪善的君子,也讨厌顺从服帖、殷勤奉侍的仆从。这些都不是美啊!她表兄在在苦苦追求地,他的潇洒风度、学问身价,未能打动她的心,而他那过分的殷勤、服帖,已惹起她的反感。她孤芳自赏,但有时又感到寂寞,觉得生活在感情的沙漠里。每当她感到惶然的时候,她想起小镇,想起沙鱼湾,想起童年的嬉戏,回味着这种纯真的乡土感情……这些年,她得到了许多,又感到失落了什么!她失落了的是什幺东西呢?她渴望寻求的又是什么呢?

今夜,她兴奋。她感觉到自己寻求的东西找着了,她触摸着他心上的那份厚朴感情,这事世界上最美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她心上一热,脸上发烧,她明白自己是为着他而来的,匆忙的赶着回来……

这一趟回香港是爷爷要她返来的。老人家知道成立经济特区,很高兴。希望在自己的晚年,能为祖国的建设尽点力量。他冷静地观察之后,才决定要孙女回来商量这件大事。他看准了,是时候了,该把自己的晚年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这一点,他是有胆识,有远见的。他准备把财产留下给媳妇和孙女。因此,在祖国投资的事当然要交给孙女去办了。她问来后,见了妈妈和祖父。她没多说话,只说是去探望外婆就急着回小镇。她很想见见小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青梅竹马的朋友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虽然在美国许多年,可是她从外婆和蚂妈身上,也从爷爷的气质里,浓重地熏染上依恋乡土的深情……

可是,外婆对他为什么那么冷淡,他脸上的深情,为什么那样不自然呢?

那年离开小镇之后,她进了香港圣保罗书院。毕业时,她名列前。之后,她到美围深造,在普林斯顿大学取得了建筑工程师的头衔。现在正等着士论文的通过答辩。正是在那个交白卷的人成为“英雄”的时代里,她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正是在他当知青脱胎换骨的“黄金”时刻,她取得了学术上的成就。

她妈妈左予敏现在是电子工程博士。她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后,回到香港,在N大学里任高级讲师。母亲的道路无疑给女儿带来很深的影响,她一心一意读书,象妈妈一样也要获取个博士学位。筱莹很爱妈妈,世想跟她学电子专业。可是爷爷却喜欢孙女读建筑工程。因为他是个有名的房地产企业家,在香港等地,经营庞大的地产事业。他把希望放在孙女儿身上,很想她能继承自己的事业。这他房地产巨贾开明,又有点遗老的气质。他很疼爱儿媳妇和孙女,很欣赏媳妇的贤淑聪颖,礼下敬上.识大体的气度。而孙女的质索不亚于母亲,其聪颖灵敏也许还超越过母亲哩。对自己的儿子,他是不寄予希望的。自从儿子抛弃了妻子之后,老人家对他再没有任何好感了。使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儿媳妇并没有挑着女儿离开他林家。她带着女儿勤勤恳恳地取得了博士学位,在他的公司里当个技术顾问。媳妇给他林家带来了荣誉。他早年丧妻,未有续弦。在这晚年的日子里,儿媳母女给他填补了暮年的孤独,可说是他心灵的最大慰藉。他把媳妇看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很疼爱她母女俩。

筱莹很喜欢爷爷。小时候读书,爷爷总爱搂着她,用胡子撩她的脸颊问道:“小莹,你爱爷爷吗?”“爱呀!”“爷爷老了,你能帮爷爷的手吗?”“能呀!”“你未有这个本事,帮不了呀!”“我学呀!”“学什么好呢?”“你要我学什么呢?”“爷爷是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你肯学吗?”“你说什么?”“我说你长大了学建筑工程。”“起高楼大厦,是吗?”“小莹真聪明!”爷爷搂着小孙女笑了。进大学时,母亲也希望她读土木工程。她当然愿意满足爷爷的心愿。使人奇怪的是,入了大学之后,爷爷对她并没有格外的照顾,没有什么过分的体贴。只是象家里时一样,按时给她汇去津贴。这个数目在家里是充裕的,但在美国只勉强够用。到毕业那年,爷爷突然到美国,来到学校里见她,请求孙女在选择毕业设计题目时,设汁一座七十层大厦,她很高兴地替应了。她知道毕业那天正是爷爷的七十寿辰。爷爷希望在生日里看到孙女创作出来的艺术品。他还找着了孙女的导师,说了自己的请求。临走时,他给大学图书馆捐献了五十万美元的图书。

她没有辜负祖父的厚望。她的毕业设计很顺利地通过。大厦的设计以美观、实用、独特的形款,糅合着东方和西欧色彩的全新的风格,博得导师的称赞,轰动了整个院系。

她真的没有想到,这竟是祖父送给她的一份珍贵的礼物。祖父邀请了许多专家审核了她的设计。然后,他亲自领导建筑这座巍峨宏伟的高层大厦。座落在香港海湾边的这幢大楼,巍然矗立,雄视着茫茫大海,宛若一个魁武而又飘逸的勇士在屹立着。年轻的建筑师林筱莹也以这座雄伟的建筑物而闻名。

月色朦朦,他倚着窗凝望着小街那边参差不齐的楼房,那有着宽阔骑楼的是她的房间,高高的窗口,隐约地看见窗幔在海风中飘动。他常常在夜雾里凝视着这个窗口,默默地凝视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个冬春。这十年,在历史上仅仅是短暂的一瞥,然而却是非常悬殊的一瞥!今夜,他才深切地感到这一瞥的沉重分量。岁月如流.荒唐的岁月,使他荒弃了多少宝贵的青春。眼下,凝望着她的窗口,凝望着那飘拂着的窗幔,他难受得快要掉眼泪!然而,埋怨、后悔、愤懑……都无济于事。他只是默默地在思索,为什么不可以用双倍的努力,十倍的努力去填补呢?

窗外,天微微亮。晨雾里,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欢跃,海浪无穷无尽地拍卷着金色的沙滩,溅起了遍地的浪花。大海在为谁歌唱……

小宇接到设计室不予录用的通知信,他苦笑了一下,便卷成一团塞进裤袋里。他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因为距自荐考试已有近半年了。

同时,还退回他那篇应试论文,《建筑的美态》。他连看也没看便把论文塞进抽屉里去。抽子底层着一本厚厚的手稿。除了罗老师外,谁也不知道那篇论文只是书稿里的一章。可是,这样一篇颇有分量的论文参加应试,竟然给退了回来。只好自认倒霉了。

门开了,她走进屋来。

“你不舒服?”她瞧着他那有点发白的脸颊问道。

“你很幸运。”他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说.“要是你去了美国,你一定会取得双倍于我的成就!”她认为自己是理解他那惋惜的、夙愿未偿的心情的。

“不去美国呢?”

她有点惊谔地盯着他.稍停才说:“我们都各自在走自己的路。而你一直在选择着,选择的本身就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啊!”她走近窗口,将飘散开的纱窗帘扣好,望着浩瀚的大海说:“你应该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选择,对你来说,这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他俩到沙鱼湾走过一趟。她惊讶地发觉他对这一带的经济、地理,尤其是地质情况非常熟悉,对城市的规划建设也很内行,还具独到的见解。她相信这些年,小宇是异常勤奋、自强不息地学习。他的学问成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要是有一个稍为安定的环境,他定然卓有建树的。

“在你的地位来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笑逍,“因为你选择的东西已足够你用去毕生的力量。而那种你选择却又不可能得到的苦恼,也许还未体会到吧!”

“小宇,我说错了吗?”她看出他心里很不愉快。

他察觉到自己的疏忽,微微一笑说:“哪会呢!我落选了。”说完从裤袋里掏出那搓成一团的通知信,递给了她。

她用手展平了信。这不象个通知,倒似一个批复:“陈小字是自学出身,不是大学毕业生……不同意设计室任用。”

“这不公平。”她有点愤然地说。

“你的大学毕业文凭在世界各国畅通。而我的证书在这里却不被认可。当然,不承认也一样的活着。但这太气人了。”他感慨地说。

“文凭不能完全证明一个人的真正本领。学问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最终还是要做人们所公认的。回避和愤慨都无济于事。”她说,“也不要以为外国的东西都是那样上乘。在那边手上没有文凭和大公司的推荐书,寸步难行。”说着,她从手袋里拎出一本杂志,《建筑学报》,翻开来给他看。

“这论文很有见地。”她说。

他接过来看,《建筑术的美学》,题目倒很新鲜。才看了几行,他眉头皱了皱,眼晴流露出一丝惊愕的神情,迅速地翻了几页,看了一眼,又接连的翻下去。然后,才又神情淡然地递还给她,说:“我看过了。”

“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他答非所问。他看了,论文显然是剽窃自己那篇应试论文。这位作者——副总工程师也太那个了。

“我看见解很新鲜。”她有意强调。她不理解,为什么他的态度如此冷淡。

“够得上博士水平吗?”他笑了笑,故意把话岔开。

“为什么够不上呢?”她反问道。

“连个助理技术员的水平也够不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不满意这种对科学不公正的态度。可是,看着手中那个通知信,她一下子又明白过来。便说:“我是说这篇文章有鲜明的中国建筑色彩。越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才越带有国际性。”

他望了望她,很佩服她的眼力,笑道:“还有呢!”

“作者吸取了古今中外的建筑特点,溶合了东方和西欧的色彩,无疑是一篇颇具功力的作品。”她说:“不足的地方是有些数据还不够准确。几个主要的计算公式稍嫌繁琐了些。这也难说,作者没有用计算机,不能不花去大量的演算时间。”

他惊讶地点了点头。他被对方的精辟见解所折服,顿时精神焕发地说:“你那篇博士论文是个什么课题?”

看他饶有兴趣,筱莹也高兴说道:“碗形基础结构。”这是高层建筑学里的一个新的课题。

“哦,你研究这个……”他惊叫道。

“有兴趣吗?”她眯缝着眼睛盯着他笑。

“你怎样列出那个承受力的计算公式?”接着,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数据,显然,他没有取得精确数据的条件。

她很惊讶。没想到对方在碗形结构研究上也具有相当高的水平,还提出了几点颇有分量的质疑。她认识到自己熟悉他.但没有了懈他。他们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俩之间是悬殊的,但又不是是完全的悬殊!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他对应试落选这样的淡然处之。

“熟悉的东西并不是了解了的,只有了解了的才真正是熟悉的。”她感慨起来。

他仍然在思索着,饶有兴趣地琢磨她对质疑的回答。突然,他象孩子似地睁大眼睛望着她说:“答辩博士论文很难吧!”

“也不见得很难。”她感到有点奇怪,“重要的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还要善于明确、简练地表达这种见解。”

“你真不简单!”他叹了一口气。

她笑了,笑得很美:“这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你我不是同样的人么?”

“我比你差远了,你是年青的准女博士,我算什么呢?连个正式职工也不是。”这十年,世界历史的前进步子这么大,这么快。她啊!走得那么远。自己呢?远远地落在后头。他感到苦痛,这是那一段荒唐的历史给他这一代青年造成的痛苦!

她看出他的心事,冷静地说:“我以为这是时代的缺陷,不应有的而又偏偏发生的缺陷。我们那时的分手也许是偶然的,可我们今日的会面能说是偶然吗?我宁愿说是命运。命运不象画座高楼那样的简单啦!是对际遇的感慨,是对顺境的自得,或是对世事的无可奈何?有时甚至是一种幼稚愚昧的虔诚。这些,你明白,我也清楚。你能埋怨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