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7142700000013

第13章 六约的起步

周锦廷很欣赏六约村人的胆识。党支书陈桂生和村长陈胜兴有眼光,先后贷款五百多万元建厂房。当时,对一条穷村庄来说是破天荒的了。村子有六百人,人平贷款近一万元了。凶吉未卜啊!

不过,村子在靠近公路两旁有大片的山坡地。这山坡地荒芜了几千年。眼前也只长着稀稀疏疏的几棵松树。在开放日子里,荒芜的土地和土地的荒芜的开发价值,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的。至于工业文明的手,啥时候来敲响这道荒芜的大门,更是个玄之又玄的谜了。我常常想,从这个角度去看我们的村干部的价值,是很有时代意义的。

六约村党支书陈桂生四十多岁,质朴温厚,凡事以身作则,勤勤恳恳。村长陈胜兴,年青有为。文质彬彬,但有魄力。工作起来虎虎生风。他俩都有个认同。反正周锦廷敢贷上几千万元,我们也敢跟着贷上百万元。要死大家一起去死,要活大家一块儿活!你说有点盲目也好,冒险也好。凡事都不可能事前全部认识得通透。因而冒险是必须的。要不全球的人都是亿万富翁了。这个冒险不也就是胆识吗?

当然,六约村人的胆识,对周锦廷来说是个很大的支持。接着好几条村子都纷纷要求贷款,宝安、横岗、四联、荷坳、大康也都行动了起来。一些边远偏僻的村庄,如安良、黄阁坑、西坑,由于未具备投资环境,也只能引颈在望了。只要村下面动了起来,整盘棋就活了啊!周锦廷、李煌康当然高兴了。

金子常常被泥沙和煤块掩埋着。周锦廷在挖掘泥沙时,总细心地去发现金子。然后从泥堆里挑出来。这是一个领导者的难能可贵的品德。既然是泥堆,当然就不拘一格了。

当年的六约大队长年轻的陈胜兴,名符其实地在开放改革的大潮里成长起来。

六约村是镇里最早设厂的一个村子。早在1981年陈胜兴就引进了一间丝胶花厂。接着好些港商也来看过。对着破旧的大队部和古老的祠堂,他们都摇头走了。陈胜兴很焦急,可哪来资金去改善投资环境呢!他想让村人凑钱集资。可是人们似乎对他的话总是存疑一番。这种存疑的目光对他是很不公平的。然而,这位年方弱冠的青年却宽容大度得很。好像眼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积极地为村里工作。

他的双亲弟妹都在香港。家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守着那间古旧的,经历了近百年风霜的简陋的祖屋。他上学了。初中读完,又到离村子二十公里的龙岗念高中。在学校里,按他的家谱当然入不了党,也参加不了团。只能安份守己地默默地读书。家人劝他不如逃过河去。他想过。很快地又打消掉了。奇怪,他竟在充满着怀疑的目光中,变得冷静超脱了。面对着这个由两个世界交杂编织在一块儿的家庭和村庄,他那年轻脆弱的心扉经受着无穷无尽的颤栗啊!

夜里。更深人静。一个声音问他,你为什么不跑过去?另一个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要跑过去?为什么,为什么啊!作为一个炎黄子孙,他该怎样回答。他想得很简单,模模糊糊地对自己说:我不相信在这里没前途!

他留下来了。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

红海洋波浪汹涌。他随大流手臂上也挂了个红袖章。学校里有一位老师被日夜监管批斗,手指头给绳子吊得瘀肿了。痛得连裤带也松脱不开。他给老师松开了。嘿,同情包庇牛鬼!他给驱逐出去。

他感到悲伤,也看透了这场没人性的游戏。

他回到家里。白天在屋背后祖辈留下来的果园栽植果树。夜里躲在家里看书报。梅花红,李花白,蜂恋蝶舞,天蓝地绿。他仿佛与世隔绝,处身桃花源里。他凝望着满园的花朵,久久地望着。眼前慢慢地竟又一片模糊。花非花。人非人。他感悟,世界也非世界。顿时,他深深地感到自然的美,一种天然的纯真的美。他多么渴望得到这样的纯真啊!然而,只有现在,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感到世界的纯真,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自己睡着的古旧祖屋不是经历过百年了吗?这百年历史的物证,他确实日夜在触摸着。祖屋外面荒芜的山坡地,已沉睡了几千年,是几千年啊!这不就是历史吗?一部沉睡的历史。眼下,祖屋只留下他一个人了。他愿意在祖屋里苏醒过来,让这祖屋的历史在苏醒中延续下去。

他对自己说:在家耕田。

在当地逃港的热潮里,他沉默得使人诧异。这个白面书生满脑瓜书生之见。人们又存疑了起来,一个书生能耕田活下去吗?

他领了高中毕业证书回到家里来。

正值逃港风潮。村里的青年走了,男人也走了……夏收夏种只剩下六个男人驶牛。他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禾黄了。收割了。谷子风干了。他挑着沉甸甸的两箩谷子,随着队伍送公粮去。

在圩上,他相见一位漂亮的高挑个子的姑娘。见过面,笑一笑,问声好。又分手了。彼此挑了半天的担子都累了。心心相印就行……

翌年,十九岁的陈胜兴同这位漂亮姑娘结婚了。

他向村人宣示:留在家里耕田。

他妈妈从香港回来。匆匆地手提着锦被蚊帐和几件簇新的衫裤,参加儿子的婚礼。她高兴,也有点内疚,自己给予儿子的太少。无论如何都得赶回来祝贺儿子的结婚喜庆。陈胜兴高兴极了,好多年没见母亲的而,满肚子有说不完的话。

婚礼过后。母亲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妈妈回不了香港。她的证件给有关部门收了去。理由是从来说不明白的。晴天霹雳。陈胜兴相信党的政策。他给上面写信说明情况。一封接着一封。经过了调查,妈妈的证件发还了。时间已过去了整整四年。

他新婚夫妇俩送母亲到罗湖桥头。妈含泪微笑地朝儿媳摆了摆手,嘴角上现出了深深的皱纹。

夜里,他常常梦见母亲脸上带着皱纹的微笑……

人们以为陈胜兴不会再留在村里了。

然而,人们又一次猜错了。他一如既往地诚实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

他知道自己不被信任,但他愿意忍受,也忍受着好长的日子了。

一九七四年的一次割私有制尾巴行动,也就是他妈妈刚离去不久,把他经年累月,花尽心血栽培的果园通通给砍掉了。红梅黄李只剩下个光秃的树头。他悲痛极了,自己唯一的聊以寄托的纯真世界给摧毁了。他已经没有了眼泪。在悲痛里,他心灵里的世界却一样地纯真明亮。

他感悟,自己的命运同祖国,同信仰已联结在一起了。

也许村里已找不着一个有文化而愿意留下来耕田的青年了。党支书让陈胜兴当广播员,之后又允许他任大队财务。他工作认真负责,没挑剔的了。然而,他入不了党。试问又有谁平白无故地为他去冒这个风险呢!

他察觉到自己生活在一个阴影里,一个无边无际的阴影。

一天,周锦廷来到六约村。他发现陈胜兴是块金子,泥堆里埋没着的有用之材。光凭他留下在村子里务农这一条,已足以言志了。

1981年春,陈胜兴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愿望。他入党了。

他当上了大队长。

这时候,祖屋已破旧不堪,也显得挤拥了。他想加固挪高些儿。然而行不通。

好家伙,他在离村子上十里的公路东面的荒坡上,挑了个地方建房子。人们惊愕了,笑这白面书生傻气。千拣万拣,拣个四周无人鬼唱歌的地方。他一意孤行。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一来用不着挤在旧围子里面;二来不占用好田。更要紧的是他看准将要到来的工业发展热潮。眼前这块荒地不久便会变成个城市中心点了。他相信开放改革,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1981年冬,他在荒坡上动土建房了。

1982年,母亲给他夫妇俩办了张旅游探亲票,让儿媳到香港一趟。他明白母亲心有余悸,怕回来又遇上留难。在香港,陈胜兴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西方世界。繁华、富裕、喧闹,现代化的城市建设规模,大开眼界。然而,他也看到了这颗东方珍珠的黑点。这颗珍珠只有靠着大陆的黄土,才会愈益晶莹光亮。香港还是个劳动密集型生产为主的孤零的城市,随着世界经济结构的调整,它必然要往我们这边靠拢。香港之行使他更相信自己选择的那块荒坟坡地是理智的。

回到村里,他热衷于邀请港商过来设厂。然而,穷困的六约拿不出一间可以设厂的房子。同时,镇上的投资环境也还无从谈起。这位有眼光有抱负的年轻人,只好黯然地望洋兴叹。

虽然他的努力收效还不显著。但已熟悉了好些港商。他们作为朋友,都劝他想法设法整顿一下投资环境。告诉他,香港往内地迁厂势在必行。

1984年冬初,他一直等待着的机会终于来了。镇上帮助村里贷款建厂房。周锦廷那种豁了出去的魄力使他振奋,也令他感动。他想效法周锦廷。全村六百人,贷款四百万元。几乎所有的村干部都摇头。他们害怕背这样重的负债包袱。在他们手上也从来未摸过这样沉重的巨款。他们还来不及认识货币可以转化为资本的关系。这无疑是一次观念的变革。然而,白面书生对贷款建厂始终如一的明确坚定,却使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小农心胸的狭窄,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几经商议,他们一致同意先贷款一百五十万元。这个数目,在当年来说,已不算小的了。

横岗沸腾起来了。这把沸腾的火是从六约等村子蔓延开去的。

这是火红的开放岁月。

六约村一下子办起了近十家来料加工厂。

陈胜兴家居的那块荒坡地也开始喧闹了起来。

1985年夏,陈胜兴被调到镇经济发展公司,管外经工作。周锦廷把钢用在刀刃子上,让这位白面书生自如地发挥才华。

上来之后,他视野宽了,接触面也广多了。来洽谈的港商多是曾见过面的熟人。他们先前都来过六约村。谈起来自然也就融洽了。有位香港老板来公司找他,拟要三千平方米厂房。老板走过了邻近县市。先前也到过六约,老相识了。陈胜兴谈得内行得体,坦率地摊开了各项条件,让对方考虑。着重谈明白这里投资环境的利弊。老板听得很投入,认为对方信得过,是个办事的人。只洽谈了个把钟头便拍板了。双方签了协议书。老板问要下多少订金。陈胜兴说,多少都可以,表示点诚意是了。洽谈前后用去了两个小时。临走时,老板由衷地说,你们办事很干脆利落。

陈胜兴多年同港商交往洽谈,当然明白对方选择厂址,首要的是看合作伙伴是否真诚和有效率,之后才看厂租的价格。因此,经陈胜兴手洽商的项目,大多拍板成事。

翌年,公司总经理李佛生调任驻港公司经理。周锦廷便把陈胜兴安放到公司总经理的位置。陈胜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一直主持公司工作,直到现在。

陈胜兴走后,六约村村长由张新华上任。他接了班,一直重视设厂办工厂,以工扶农。目前全村已有工厂三十多间。年纯收入达几百万元。人平纯收入近三千元。

最近,六约村率先推行农村股份制管理,产生了自己的董事和董事长。在农村深化改革的跑道上,越过了一个新的跨度。我想,在横岗,人们都看重六约的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