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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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走在皇后大道上

今年仲夏。李志伟当上了镇经济发展公司总经理。他上四十岁,瘦削矫健,沉稳寡言,为人随和,带着基层干部的质朴敦厚。他热心组织舞会,自己却不会跳。像他这样热心旁观跳舞的,公司里还有陈胜兴和邱昔安。周锦廷早已舞姿翩翩了。

在香港,我看着李志伟拨IDD到牙买加,寻找他多年失落的双亲通话。回来后我才知道,他在家乡横岗安良村出生。不久,父母便双双去了北美牙买加,留下他和哥哥在家随祖母一起生活。也许从小失去了双亲的温暖,使他变得内向沉实,过早地尝到了人生的苦寂。他自小读书勤奋,成绩上乘。1961年中学毕业后,适值困难时期,吃康菜度日。这时候,逃港风潮卷起。芸芸众生,蚂蚁般地涌过河对岸去。

李志伟没有过河。好些同学都陆陆续续地溜走了。他那年轻的心痛苦地依恋着自己的乡土,竟又在困惑中肩负起生产队长的职责。一干三年。一个18岁的孩子统管着十几户人家,只剩下些老弱残兵,居然把生产搞得有声有色,十分红火。几经艰辛,他领着众人兢兢业业地终算度过了这饥饿的困难岁月。他那苍白的青春,留下了一串辛酸艰难的印迹。

然而,年轻人的求知欲望一直在他心里燃烧。1984年他考取了博罗农校。在校四年,系统地学习了农业专业理论知识。他步入了一个绿色的奇妙世界,洋溢着主宰这个世界的兴趣,萌生着造福家乡的希望。社来社去。毕业后他又回到家乡。在公社里管水利。清早,他背着罗盘标尺上路。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然而,他辛苦终年,只能筑个山塘。穷困的横岗哪挤得出个铜板来建个像样的水库!翌年,他调去搞林业,任林业员。反正学校里修过植物学、林业学。他工作得很出色。之后,上面强调要突出政治,他被派去放电影。担当起这一项极端重要的占领阵地的工作。在学校读过农机,对机械原理半通不通,但干起来也还顺手。

开放改革后,他被调去搞边境小额贸易。每天收购些草皮、土药材、土特产和青菜,用汽车运到香港。这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他们三四个人,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经营。几年时问居然也挣回一百多万元。这对当时的横岗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到了1984年经济发展总公司成立,他被任命副总经理。万事起头难。公司要挣点收入来维持。他把一所旧校舍用来办游乐场。这是镇上工人唯一的文娱场地了。公司也得点微利。之后,来料加工渐人高潮,李志伟才又转去从事基建工程了。

我想,在基层干部里,像李志伟这样经过几乎所有工种磨练过的并不多见。可他偏偏做那行专那行。扎扎实实,脱颖而出,带着农民感人的质朴。公司的基建项目不少,有二十万平方米厂房。虽说基建项目公开招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李志伟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原则,让工程队有得赚,公司也赚一点,港商老板也接受得来。反正钱大家赚点,这样才可以合作得下去。这完全符合现代商品经济的经营原则。因而,短短的五个冬春,全镇建起的厂房面积已有八十万平方米,人平八十平方米。最近,周锦廷组成了间横岗建筑公司,把外来的十几个工程队都纳入公司里,进行统一管理,招标承包,保证质量。由于建筑材料由公司统一进货,这就保证了基建质量,较好地杜绝偷工减料。同时,对众多的工程队进行了一次较严格的筛选。

李志伟很尊重周锦廷。常常以老周的品德作为学习的榜样。多年的共事,他深深为老周办事的透明度所感动。比如基建,每一项工程,先由基建办公室做出方案,公开招标,由经理部讨论拍板。之后由总经理同李志伟、基建办主任三人签名才生效。同样,每项工程的验收也履行严格的手续。他作为总经理陈胜兴的助手,合作是愉快的。公司办事的透明度,使领导彼此间相互了解,关系融洽,合作和谐。因此,对周锦廷的所谓检举诬告,他认为很不公平,也只有周锦廷能如此宽容处之,依然一心扑在工作上。

当上总经理之后,李志伟得继承陈胜兴经营下来的业绩,继续往前走去。他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近日,有位日本商人来横岗考察,他拟把设在上海的鞋厂迁来。前后来了四回。每一回李志伟都亲自陪他观看。经接触,李志伟发觉对方不够了解中国的政策,便主动谈了有关的优惠和实况。当谈到迁厂时,日商说上海太远了,很不方便。看来他颇欣赏横岗的环境和合作伙伴,提出同李志伟合作经营。李志伟坦率地回答,我们未具备这方面的技术人才和管理能力。对方表示理解。这样便签定了租用一万平方米的厂房。日本人熟悉经营术,精明挑剔。日商的羽佳电机厂在横岗设个小厂,试产了整整三年才把厂建成。今日的横岗环境不能同日而语。但李志伟同日商洽谈了四回。便达成协议,使精明的日本人表示了信任,也可从中看出李志伟的成熟了。

在开放改革的漩流里,人们相互的理解是重要的。这是公司团结的基础。公司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是副经理何其苑。李志伟曾协助老何管基建工作。当上总经理之后,老何全力支持,一如既往地融洽。何其苑今年五十六岁,笑容可掬,衣着整洁,注重仪表。言谈举止具儒家学者风范,很有点仙风道骨的神韵,他写毛笔字,爱习诗书,喜唱善舞。他主持公司的政治思想工作,搞得很活跃。周末,公司例牌舞会,卡拉OK,吸引着全体职工和镇上干部,回响着明快的青春旋律。

那次赴香港,我同他因事出入酒店。老何西装革履,潇洒飘逸。坐在席前却又具古道遗风,俨然一个绅士派头。有一回,在电梯里遇着几位日本客人,他们衣着讲究,谈吐斯文。但仍然冒着有失身份之嫌,侧头望了老何一眼。看来,何其苑底东方绅士的书香神采,已使这些自认颇具文化素养的日本人为之倾倒。去年赴东北考察,同行有活跃的年轻人。大巴沿着松花江畔驶去太阳岛。姑娘含情唱吟了一支流行曲,跳跃颤动了整个车厢。这时,只见何其苑默默站起,沉思片刻,深沉地吐出一曲《松花江上》,那男中音的悲怆浑重,随着松花江水滚滚流去。尽管最后的一句歌词一时忘记了,但老何的拖音依然十分感人。此时此地的一曲《松花江上》,牵动了整个世纪的民族深情,撩起了苦难中华民族的创伤。直至今天,他那苍凉的歌声,伴着松花江涛,不时地萦绕在我耳边。

我想,何其苑之所以时刻注重仪表索养,无论在国内国外,或者在家里。这不就是一种自身的精神文明建设吗?

何其苑出自书香之家。父亲当过小学校长,通晓平仄,熟习经书。后来去了香港。何其苑中学未毕业,便投笔从戎。时年17岁。他扛着枪跨过鸭绿江,穿梭于三千里江山的炮火烽烟中。回国后,于1957年带着排级肩章转业到蜀中宜宾,一呆六年。在那儿结婚。他的一生大抵命定在川蜀度过。然而,又有谁看得见他心里的阴影呢?

虽然,他出身贫寒,成份贫农,但由于父亲久居香港,政治当然不够清白。在部队他入党的心愿一直未遂。当上个排级干部已属不易。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处时,心灵的孤寂感就更重了。他感到人们不理解自己,党也不理解自己。久久埋藏在心底里的怀乡之情,慢慢地在滚动,在沸腾。理解自己的莫如生我养我的乡土啊!他需要理解,他需要家乡。尽管家乡横岗西坑村赤贫如洗,然而他竟然为自己的离开感到内疚。

1963年,一个最为艰难困苦的年头。是时候了,何其苑决定返回比宜宾还穷困的家乡。他同妻子谈了。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她要离开自己的家乡跟丈夫去吃苦啊!六年的夫妻生活,她了解丈夫,她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回去。

回到了家乡。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荒凉,适值大逃港风刚刮过。村里没剩下几个男子汉了。在村人眼里,有本事有出息的都逃出去,闯世界去了。过河才几天便有钱寄回来。有的不到一年便换盖了新房子。倘使在家里靠两角钱一天的劳动日值,不知待到何年何月呢!这不就是眼前的现实吗?

困难啊!连口粮吃水也有困难。

何其苑横下了心。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吞下来。他老老实实地耕田,当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尝尽了人间滋味。河对岸的诱惑宛如一朵朵闪烁着的鬼火。他望了望。脚跟牢牢地站在家门口地望去。她妻子有力气,里里外外一把手。带着两个儿女,艰难地度过这困难的岁月。

他在大队工厂里当过工人,当过生产队长,还当过大队财经队长,后来入了党当过党支部书记。他名符其实是从下层打滚上来的。一直到1980年开放改革,公社成立农工商联合公司,便调他上来当办公室主任。之后,组成经济发展公司他被任为副总经理。负责公司大规模的基建工程。近年,周锦廷照顾他年岁大了,便由他主管公司的党务政治思想工作。

经过近十年的艰苦经营,公司发展了,村里富裕了。何其苑一家也随着富裕了。每当陪着妻子,一家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彩色电视的时候,他往往情不自禁地微笑。温柔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妻子微现绉纹的脸上。他为自己1963年的转折性的决策高兴。这一决策走对了。家乡理解自己,家乡信任自己。他对乡土眷恋的深情仿佛已经全部倾泻出来。他同妻子回过宜宾老家。那边的乡亲脸上挂着笑容,对他说:“你走对了。你们那里很富裕!”他看见宜宾也比以前好多了,只是步子跨得没横岗大。在乡亲热情的款待下,他发觉彼此间的心灵贴近了。这里的人们一样的理解他啊!他沉思着,沉思着生活脚步的回响,沉思着那停不住的历史履音……他感悟,这理解啊,这不就是改革开放的理解吗?

走在香港皇后大道上,人潮涌涌。人流里,他带着绅士风度在漫步,雍容大度。

这就是改革开放中的横岗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