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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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明天的早晨

1988年,横岗大厦落成。

开幕剪彩。灯红地绿。大事庆贺。

有人非议,横岗弹丸之地,建起这一个庞然大物,集酒店、旅业、西餐厅、舞厅、桌球室于一身,有这么多的人来光顾吗?

这合乎增产增收的原则吗?

周锦廷摆开双手,莞尔一笑。

香港老板说:“高兴热闹一下嘛!我们喜欢观看烟花!”他们一下子凑够了几十万港元。赞助大厦开业活动。

周锦廷笑道:“谢谢大家,那就一起高兴热闹吧!”

夜空里,满天彩霞,缤纷璀璨。烟花燃放长达三十五分钟。

这是横岗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夜,改革开放的烟花缤纷之夜。

横岗第一个在宝安天空放出了开放的云彩繁花。

这一下,横岗的魅力在港商中间感染开去了。

香港梁老板对周锦廷说:“周先生,你本事,把我们在横岗赚的钱赚了回去。”

周锦廷说:“我们为你们厂商服务嘛!”

“天公地道啦!”梁老板笑了。

只有白痴才不去算这一盘账。在横岗有两干多香港老板员工。他们住的食的娱乐的都要有个地方花费。为什么有钱赚却不去赚呢?

周锦廷看准了这一点。大厦开业以来,赢利不菲。更令人舒坦的是,完善了投资环境。老板来往也方便得多了。

信不信由你。设置了一间横岗大厦,有酒店、旅业、舞厅,横岗投资环境的档次也显得高了一级。这算是综观经济学吧!

世界商品经济很讲究经营,这是一门颇深奥的学问。西方有他们的经营术。我们有我们的经营术。我看经营方法无需要插上姓氏的标签。

香港光学厂的林老板,年轻英俊,思想敏捷。他是一个经济管理专家。他的公司设有经济管理培训中心,课程都是由他编著的最新经济管理学,很新颖,也很实用。我们到他香港的公司参观时,探讨了他们的国际规模的生产经营销售运作。林老板很坦率地对我说,在横岗设厂,他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探讨自己设厂是不是剥削自己的同胞。他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不无道理。因为财富是工人创造出来的,没有工人从事生产,工厂也办不起来。然而,他以为当代的先进生产,没科学技术设备是不可想象的,没经营销售的渠道也是不可思议的。我当老板,生产的技术管理都由我经营指挥。他给我说了他公司生产经营原则,产品价格相宜买家有利可图;工人工资合理使之安心生产;我老板有钱赚公司才可维持办下去。一句话,钱要三方面都赚一点。至于是不是剥削工人,他就不想去穷究了。他认为工人是财富。只要工资足以使工人愿意安心生产就好了。他在横岗的光学厂,工人平均工资三百六十元。每月伙食费近二百元,由工厂免费供应。工厂的文化娱乐设施颇齐全。光学厂在横岗工厂中是工资待遇最好,工人最稳定,技术水平较高的一间工厂。当然也是赢利颇为可观的一间公司。五年时间,他们由一间厂扩展到三间颇具规模的工厂。

这大概是林老板的经营术了。

这个钱由大家分开赚一点的方术,周锦廷颇欣赏。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因此,横岗公司同港商的合作还是可以的。这确实需要具备商品经济的敏感和精明的经营打算。如果你不具备精明干练的经营本领,而又不会通情达理地去赚港商的钱,港商会瞧不起你的。你越会赚他的钱,赚得他服服贴贴,他就越发尊敬和佩服你。这就是他们的商品行为价值观。

横岗大厦的赢利使港商们舒舒服服地掏了腰包。这不就是商品经济的艺术吗?

横岗大厦经理由经济发展总公司邱昔安副总经理兼任。这是一项管理技术性很强,很烦琐的综合学问。再加上商业这一摊,也够邱昔安忙了。

邱昔安四十多岁,黝黑壮实、架副金丝眼镜,一头细圈鬈发。那块头款形看去像个外国人。他身上流着北美人的血统,口袋里装着牙买加护照,随时都可以起程出国。1962年他没出去,留下来参加生产,任生产队会计。1983年他要动身到牙买加看望家人,可周锦廷舍不得他走,留下干一下吧!他留下了。他对我说,周书记人很爽直,很有魄力。一直很关心我,照顾我。同他一起工作很愉快。去年,那边家人催他起程。这位壮实的汉子依然舍不得离开家乡的土地,眷恋着朝夕相处的同志感情。他又走不成了。

邱昔安是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

他在北美牙买加出生。母亲是牙买加人。七岁时,父亲送他回横岗,把哥哥带走。从此,他便一直在横岗保宝村生活。一直未见过在北美的双亲家人。他家在牙买加经营生意,有店铺,双亲也希望他过来。然而,困难时期,即使是饥寒交迫,他没有走。开放改革,吹起一股出国热,他也没有走。他要走还不简单吗?护照已放在口袋里。用不着像那些出国迷到处钻营,弄虚作假,奴颜婢膝地去拜爹爹,求奶奶。他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是吗?他1962年中学毕业留在家里当农民。劳动了三年才上乡政府当干部,到了1980年底才调去公社企业任副书记。搞小额贸易,货栈。之后,便调到经济发展总公司任副总经理。最近,横岗宾馆又剪彩开业了。他管的家档也越来越大,地盘也越来越宽。工作拖累,使得他牙买加探亲之行又延期了。

早些时,他跟周锦廷,陈胜兴到美国洽谈办工业区的事。这半个多月的考察使他视野扩宽了,也了解了美国的社会真实。科技先进同凶杀吸毒,富豪同贫民,摩天大厦同黑人贫民区,一句话,天堂与地狱同在。他在纽约街头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这个存在的空间比前宽阔了许多。他感悟到自己在家乡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回来之后,他对妻子谈了美国。他喜欢美国三蕃市的明秀静谧。也欣赏休斯顿的湖光山色,然而,他厌烦纽约的繁华杂乱,充满着恐怖罪恶的街头小道。他带着淡淡的忧戚的眼光望着妻子,仿佛凝结在她那美丽的脸颊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微笑着。

“唔……”

“还是家乡好!”

“当然。”

“你不去见爸妈啦!”

“去,见了面便回来。”

“我也这样想。”

老实说,起初邱昔安曾经想过一去不返。家人在那边有生意事业,双亲想让他继承点遗产。好像要弥补回孩子那逝去的童年底孤寂的内疚。开放之后,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明天就在自己站立的土地上开始。这是自己家乡的贫瘠土地啊!

“我们现在生活也不错了。”他若有所思。他和妻子都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自己建了新房子,孩子已上中学。他明白,自己的能耐就是管理好公司商业旅业这一摊子。我知道,邱昔安常常用一个“忍”字规动自己,警惕自己,也勉励自己。他这年轻的生平就是在忍耐中度过的。真的,凡事他都能忍。忍过去了,一切又都变得如常地生活了。周锦廷就不止一次当他面说,这个忍字你不用要!言外之意是你已够忍的了。周锦廷要的是三个字,“曲、忍、直”。事情常常是曲折的。对待这复杂的是非组合,你得忍耐地分解。这一切都为了理直气壮地活着。他崇尚坦率正直。然而,正因为邱昔安具备了这忍的性格,周锦廷才看上他,把他安放在公司商旅业这个位置上。他心里清楚,邱昔安坐在那个位置上,廉洁如镜。大可以放心。

大抵了解丈夫莫如妻子了。丈夫的善良,安份守己得有点儿胆怯的性格,她最清楚不过。丈夫很重感情,有时过于重感情的负荷,使他陷入了优柔寡断的困境。因此,周锦廷不止一次对他说:昔安,你该理直气壮一点。

“你舍不得周书记和一班朋友。”妻子说。

“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离开他们。”

我沉思良久,他们之间的深情依恋是这样的厚重,这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看到了明天的早晨。

这明天的早晨不正在这里开始了吗?

大祸临头。

邱昔安被叫去问话了。好几位桑拿姑娘也被“请”去了。当面说是请他们到公安局协助了解,横岗大厦的桑拿浴室的事。接着是把酒店、餐厅、旅业,都封闭了。几个姑娘也被拘留在收容所里。我想,邱昔安又忍住了。无可奉告。

我刚从香港回来。听到这消息很惊讶。其实也没值得惊讶的。桑拿浴嘛!能不藏垢纳污吗?好心的朋友劝我少理勿近。有谁说得清楚啊!这些按摩女郎,室内户外的,你能窥探个清楚吗?

也许是职业之故,我还是跑到横岗。我不相信周锦廷、邱昔安会姑息这藏垢纳污的处所。他们不是这号人,也决不会赚这些不干净的钱。香港报纸不也刊载了所谓的来信揭发和报导吗?香港传播媒介的捕风捉影的伎俩。我早已稔熟。尤其是对深圳沿海之西方之风的敏感,真个是兴趣万分。此桑拿浴室是横岗大厦其中的一项服务,却被绘声绘影的说成港商办的,最淫秽的场所。加上一些群众来信,这个压力不仅是横岗,且对有关部门也是非常之大。好家伙,一下子连旅业,餐厅,饮食都封查,停止营业。可见重视的程度了。

这可苦了横岗。大厦职工可以休息,旅客怎办?港商是长期包房住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况且,周锦廷看见桑拿浴这名声越来越不好,已下决心停办。职工正放假三天。假后便都散伙了。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当然,他相信邱昔安。没什么事用得着瞒他这位镇委书记的。

风风火火,紧张了近半个月。邱昔安依然无可奉告。几经调查盘问,也查不出个什么来。于是,被关起来的好几个按摩女郎,也一块儿释放了。

我访问过被释放出来中的五个按摩女郎。她们之所以被释放,因为她们都没有犯罪。当然,也不排除有证据不足的。这几个姑娘都很年轻,也蛮漂亮,但话不多。好像把满怀心事悄然地藏在心底里比说出来好。她们异口同声说邱经理给冤枉得苦了。邱昔安只说了一句,我没做过犯法的事。他确实地“忍”了。唉,世事多磨,难怪他偏偏爱上这个忍字。

我说明了来意和职业,只是想如实地把真相告诉读者。让世人明白你们这几位姑娘是个怎样的人。为了免得她们顾虑,我反复说清楚,不会把她们的名字说出去。没想到话未完,她们竟纷纷地争着说,讲出我们的真名怕什么,我们没做坏事!她们逐个说了自己的名字,还给我留下家里的地址。理直气壮。

一位叫小伊的上海姑娘开口了。旁边几个来自南京,东北的姑娘随即插嘴说:“她最冤枉了。”小伊二十岁,从上海来这里才三个月。她生活勤俭。身上穿的时装都是自己缝的。下班后呆在宿舍里读日文。哪儿也没去玩过。没待姑娘们介绍完,她脸上泪水,宛如小河般流落在膝盖上。这眼泪很苦涩。苦涩得一点也不像少女的晶莹的泪珠儿。她父亲在上海是个工人。最近不幸去世。留下一个当工人的妻子。她母亲的一份工资,要养活她和妹妹。妈妈太辛苦了。她便停了学。听说深圳聘请按摩娘,工资可观。便来了横岗。她很天真,拟干它一两年,存点钱,留下给妹妹读书。自己便可以自费去日本留学,闯出一条路来。她的好几位同学都去了东京。那儿有伴。没想到飞来横祸。起初也说是请她去协助了解有关情况。上了警车后就完全变了态度,把她当作犯人一样。

她含着泪说,真没想到里面这样黑暗。她第一次感到人格的备受侮辱。其实,她太年轻了。在改革开放的民主氛围里长大。说得不好听少见多怪。但对一个纯洁的姑娘来说,无疑是一个关乎信仰希望的粉碎性的打击。

下面是她给我诉说的一小段对话:

审问者(下称审):你一天打多少个洞?一个洞要多少钱?

小伊(下称伊):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审:我脱下制服也打过洞,你老实说出来。

伊:请你相信我。

审:好。你说同那些人打过洞,同香港客打一个要了多少钱?

伊:请你尊重我的人格。

审:你老实点,快说。

伊:你自己说不是更清楚吗?

啪,对方给小伊撑了两个耳光。

她顿然两眼发黑,冒出了一束金星……

审:你的经理叫你怎个接客收银……

伊:我是清白的,上海一个工人的女儿。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你要证据吗?带我去医院检查,好吗?

审:检查。好呀!

伊:检查证明我是个处女,你们怎么办?

审:那就去检查好了。

伊:好。但我有个要求,倘若检查我不是个处女,任由你们处理。如果我是个处女,你们得向我道歉。

审:……

审:他妈的。把她带下去。

她被关在收容所里。

她跟十几个女人关在一个长方形水泥地板的囚室里。

吃饭。她吃不下。她的一碗饭给女人们分光了。

“你刚进来,肚里有油水。我们关的日子长了,很饿!”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说。

“加菜!”有个女人喊道。来探监的家人给了她一些钱。

两块两指宽大的咸鱼八块钱。-小碗开水泡饭四元……这有什么,经济特区什么东西不是高价的。你不吃,人家吃!

……

小伊同九个共命运的按摩姑娘被分开两个困室,关了十二天……

她们走出那道阴暗的门,看见了阳光。

我在这里不想多谈了,也没准备把其他几个姑娘的事都一起谈了出来。我无意去辩护所有按摩女郎都是一派正经的,也不苟同所有按摩女郎都是淫荡女性。只是祈望我们有关部门,处事尽可能文明点儿!只此而已。

我有几回同邱昔安在一块儿聊天。可从未听见他说过一句,有关那回被请去协助的话。再三挑问,他才莞尔一笑,事情清楚了不就很好了吗!

周锦廷却显得泠静豁达。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嘛!他苦笑了笑,这桑拿浴室是我同意开设的,这趟却连累了邱昔安!

我顿然有所感悟。

邱昔安欣赏“忍”。

周锦廷喜欢“直”。

我们生活中两者都得容纳下来。

这不就是我们在改革开放中,所不断地经历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