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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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板豆腐

春天的脚步迟迟未有到来。

有人说他自讨苦吃。

他却说苦也是乐。

他劝告农民种果树。山坡上梅、李和柑桔栽下去了,犹如投石下河。

他明白,老皇历此路不通。人们热衷的是短、平、快——中国女排的绝招。

绝招,这意味着什么?唯我独有。

他顿悟,即使是开放改革也别指望上头拨下款来。新瓶旧酒也好,旧瓶新酒也好,反正用得着的本领都可以尽量使出来。

捉着老鼠就是好猫。这大抵是开放的真谛吧!

周锦廷,人们就等着瞧你有什么本领使出来!

清晨。他独自沿着大路在跑步。

“周书记早!”每回路过中学校门,那位年轻老师总是朝他笑一笑。

他是镇政府里最早上班的一个。

突然,一个孩子蹬着辆旧自行车,从他身旁擦了过去。

“下车。”他认出是金娣家的孩子。

“周书记。”阿基腼腆地望着地下。

他走前去揭开车尾架上的竹篮盖子,里面装满了一串串油豆腐泡。

“妈要我赶深圳早市。”孩子怯怯地说。

“好卖吗?”

“一放下车就卖光了。”

当年,深圳人口突然膨胀。百业待举,菜贵如油。人们难得吃上油炸豆腐哩!

“一朝卖多少?”老周颇感兴趣。

“三十串!”孩子瞪大了眼睛。

“不多炸些?”

“你问妈妈。”

十五岁的孩子噔地一下,飞车而去。

深圳市距离横岗有十八公里路。不远,也不算近。钟金娣的豆腐竞伸进了深圳市场,而且一下子卖光。这个农村妇女真不简单!

我到过钟金娣家里,也听过她的传奇故事。

她家在大康村。靠山边的一条穷村庄。狭窄的小巷终年潮湿阴沉。一间砖砌瓦盖平房,堂屋依然阴湿湿的散发出一股霉味。白天也得点上火水灯盏。这房子缺少了点阳光。没想到让阳光照进屋里,也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她,一个黑瘦瘦的南方农妇,四十岁上下。她命苦,丈夫罹病卧床。她一手承包了七亩水田,犁耙插秧的田地功夫,样样得做。还得带着五个儿女。背的、拖的、自己会走路的,都朝着亲娘,张着一张嘴。堂屋大门边放着一口石磨。一盘我们祖先用过了几千年的,磨牙都研平了的圆磨。她请人给翻凿过,让石磨也变得年轻了。

每日,她做完田工,回来忙家务,还得上山割回一担草。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才躺下床,梦未圆,又慌慌失失地惊醒了。望着屋顶明瓦片上的星星,半睁着双眼在推磨。磨呀、磨呀,推完了三板豆腐,村里才传来第一声鸡啼。丈夫有气无力,呆呆地守着一宵。末了,还眼瞪瞪地望着妻子,困倦地挑着付豆腐担子,消失在雾烟晨曦里。辛苦了一宵赚得一桶黄豆渣,指望养大十头肉猪。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这肉猪身上了啊!夜深人静,她两口子心有余悸。不时梦中惊醒。天晓得这政策那时那刻变啊!一家七张嘴咋办?她豁出去了,扩展业务,开油锅炸了三十串豆腐泡,装在竹篮里。让儿子蹬上自行车赶深圳早市。

钟金娣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开始了豆腐业和养猪业。村人心中有数,只是冷眼地望着。仿佛这背后还有些什么可怕的祸害。

同村的廖惠仁届不惑之年,虽已饱经风雨,但胆子不小。他养了十三只母鸡,妄想生下一个鸡场。人要活下去总得想方设法。优胜劣汰嘛!他异想天开,堆起了烂棉胎和鸡毛,造了个假鸡婆偎养鸡苗。居然让一只只黄茸茸的小鸡平安长出了翼毛。啾啾啾。他家堂屋俨然成了个鸡苗场了。

三板豆腐起家,十三只母鸡兴业!

周锦廷想:这大抵就是农村开放改革的萌芽了。

这是什么确芽?这是老掉牙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

人们在明里暗里的疑虑困惑中,观望着这个运动着的变异着的世界。

天空晴朗,阳光普照。

周锦廷在大康村开了个现场会。他领着人们参观了钟金娣的古老石磨,也看了廖惠仁那莲蓬松松的假鸡婆和鸡苗场。有板有眼地推广了他俩勤劳致富的经验。农民心里响起了个小算盘:

钟金娣一栏十头肉猪,一年两栏,一头赚一百元,可收入两千元。卖豆腐一天赚七元,一个月两百,一年也有二千四百元。

廖惠仁一圩卖十多只鸡,一个月九圩,一年净赚七千多元。

这个数目,在当时当地是个很诱人的数字。

人们简直喜形于色,边看边议论。最要紧的是观看公社头头们的脸色。摸准了就得早点动手。吃头啖汤嘛!

周锦廷、李煌康在横岗灰蒙蒙的天空中,挂起了个小太阳。

这天气说暖和就暖和了。

现场会后,钟金娣家竟亮底了。她悄悄地换上了台电磨。由儿子去操纵管理。自此之后,再不用捱眼困去推石磨了。在她手上,中国古老的石磨安装上马达,呼呼地飞转。她哪里会想到,是她自己,一个普通的农妇,悄然地把工业文明引进家里来了。

村南。廖惠仁靠假婆起家的堂屋,已打扫干净。他的鸡场在村外的山坡地上兴建。绿荫下长排的鸡舍、方形的饲料房、药房整整齐齐,似摸似样。看上去也有点家底了。

墙内开花分外红。花卉飘香,蝴蝶纷飞。黄阁坑村的陈月伦搞起了家庭农工商,陈宋昭勘勤恳恳开荒种养,也都成了个气候。这一下,全公社农村万元户如雨后春笋,一个个冒了出来。

人们的心思越来越凝聚在勤劳致富上去了。人心也逐渐地齐了。

唔,养猪养鸡磨豆腐,有什么新鲜?小题大做!

公社党委却在一意孤行地推广。

周锦廷临近不惑之年。他善于思考,长期的农村工作,帮助他摸准了中国农民的脉搏。他看到了这股凝聚力,看到了这凝聚力的组合变化。他意识到这个开放标志着,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农民私人占有的重新调整。历史的巨大转折在悄悄地、不知不觉地进行着。他顿悟:这正是开放改革的旺盛生命力啊!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一村一村,一户一户地走着。看上去他并没有觉察到千万双眼睛在凝望着自己,千万颗温热的心在朝自己转动。他同农民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的心贴心啊!

在阴湿的堂星里,钟金娣对我说过,“我一家人感谢党的开放政策,感谢公社的领导,感谢周书记的支持。”她节约俭用,毫无顾忌地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都投放进扩大生产中去了。

老实说,在当时向钱看的思潮中,我却在这里看到了人的思想的净化。但直至今天,我才意识到这净化的真正含义,这个勤劳致富的深沉的内蕴。

周锦廷终于看到了中国农村开放的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