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岗公社主任李煌康皮肤黑黝，身材矫健，沉静得有点冷峻。
这位三十来岁的农民干部平日话不多，沉默寡言。他在横岗土生土长，熟悉这里的山水草木。有些事情也看得通透，知道该怎样去做。然而，心里总是不那么踏实。渴望有个人给支撑着点儿，那怕只说一句话。他知道周锦廷是条好汉子，敢作敢为，他来当书记，李煌康心里踏实。周锦廷二话没说便来到这穷地方，他从心底里尊敬他。
事情就是这么地复杂，又这么地简单。
他陪着周锦廷一起放了三把火。这火光划亮了横岗灰蒙蒙的天空。
第一把火。田里谷穗熟得倒串了，在南风吹拂中不停地掉下金黄的谷粒。村干部瞪大着眼睛，束手无策。村人多逃港去了，留下来的也心不在焉。周锦廷对村干部说，三七开吧！个人三分集体七分。田里静悄悄地无人吭声。对半分。倒三七。还是死水一潭。谁割谁收！人们这才三三五五挑箩捆绳。携老扶幼地出门开镰去了。周锦廷对众人说，这谁割归谁的事由我负责。大伙心里明白这是违反政策的。虽说粮食放在农民家里比烂在田地里好。但又何不可以说烂在田里是社会主义，放在私人家里是资本主义啊！李煌康从心底里同意老周的做法。可这只有周锦廷才胆大敢说，敢做！真是得人心者昌。没几天全公社的稻谷都颗粒归家。周锦廷随即把田亩包产到户，不几天也全都抢插下去了。事过境迁，这件事现在听起来颇乏味，且还觉得有点可笑。可在当时却是件震撼人心的一件大事啊！
秋收。满田欢笑。水稻丰收增产，超过了历年的最高收成。家家户户有存粮。金黄的谷子堆满了屋子。人们的欢乐声响彻了整个村庄。村口的大榕树也给欢笑染绿了。
这是开放后的第一个丰收年景！
这一把火在横岗人的心上燃着了希望！
第二把火。李煌康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在欢迎周锦廷的见面会上，有的大队党支书竟缺席。这太不像样了！周锦廷却处之泰然。反正没来的人总是事出有因的，这说明才需要做人的思想工作嘛！安良村党支书病卧床上好些天了。周锦廷会后即去切了斤半猪肉和鸡蛋，上门探望，亲切问候。“周书记，我没去见你。倒要你上门探望我……”病人感动得潸然落泪。老周把工作做到心坎上去了。
党支书老何却送上来一份辞职书。李煌康告诉老周，他是为女儿的事撒手不干的。这事也确实不好解决。周锦廷上门。老何态度冷淡。“就为这事吗？”周锦廷问。“我实在干不下去了！”老何垂下了头。不过，话说回来，老何也有难处。他那十六岁的女儿逃港未遂，给解送回家。经受了这一惊怕，女儿吓出病来了。那天突然来了两条汉子，提着手铐，推开门，一言不发，咔的一下把他女儿扣上双手，押去劳教场。说她在学校里是团支书，那当然是逃港的组织者了。老何眼巴巴地瞪着女儿给带走了，心里很不是味：我还是个大队党支书，上门拘捕也不给说一声。公事公办也该有个知照呀！何况这逃港行动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周锦廷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立刻去找有关部门说明情况。然后办个手续，把女孩子保释在家就医。后来经过核实之后，便结案释放了。这时候，老周才把那份辞职书交还给何支书，笑道：“该拘留的是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搞了几十年还这么穷。好好干吧！别胡思乱想了。”
说实在的，当时风头火势正旺，也只有周锦廷才甘愿冒这个险。他那实事求是，亲力亲为的作风在人们心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这一把火发放出一股强大的凝聚力，好像烧溶了的铁矿石，凝铸出一柱柱的铁锭来。
第三把火。人乡拜土地。李煌康当仁不让地领着周锦廷，走遍了横岗的坑坑洼洼。清晨，他俩赤着双脚，迎着阳光，踩着温热的红土地，村过村地断断续续走了半个多月。伏秋，天气闷热。山坡上刺脚的长不高的草头，赤紫紫地冒着青烟，整块坡地几乎望不见绿色。这鬼地方真的没有春天？“水就是春天！”李煌康看出了老周的心思淡然地说了一句。
他们踏过了铜锣径，南坑径好几处山头。一眼看出这里是个蓄水的好地方，少说每年也可以不让几十万立方的雨水白白流走。周锦廷心头为之一振，兴致勃勃地爬上高坡。他举目远眺，汗珠儿成串地沿着脸颊流下来。“这山肚可蓄个水库！”周锦廷兴致地一笑。“没钱。”李煌康依旧淡淡地说。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也轮不着横岗造个小水库。当然，横岗人也不争气。人们脚一蹬不就过河去了。这一切，李煌康冷眼看个通透。
现在看来，花个一百几十万块钱筑个水库，算不上什么。可当年整个公社工农业总产值才99万元，人均分配也不足六十元。捉襟见肘。周锦廷偏偏不信邪，节衣缩食也要造出个水库来。水就是春天嘛！然而，一旦起步，困难重重。人心涣散呀！人们的眼晴还是睨视着河对岸。他心里一阵疼痛，恍然地感到人穷志短的悲哀。从李煌康异常冷静的有点苍白的脸色里，他大概明白了眼前处境的困难。
他有点茫然。眼前的开放改革还是一片模糊。他在朝前面走着，该抵达哪个村，拜哪个庙呢？他茫然。但他很清醒自己是站在这块土地上。无论如何得把人心稳定下来。人们不都在求生存寻找财路去吗？他得把这谋生的意愿聚拢起来。河对岸的引吸力无非是工资高了十倍几十倍。用不着妄自菲薄。从这里逃过去的农民可以发达当上老板，他周锦廷就不相信自己建设不好横岗。在农村披星戴月跑了二十多年田塍，没功劳也有苦劳。不会徒劳无功的。他相信可以寻找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来。
他们头戴笠帽，赤着双大脚板，走进了李煌康的村子。这是一条偏僻的穷村庄。村口的榕树枝叶稀疏。村巷狭窄。除了逃港户的稀落的几间砖瓦屋外，村里的房子都显得破旧了。一眼望去给人一种凄凉的失落感。村民眼亮，看见他俩赤着脚汗流浃背，便围拢过来，问寒问暖，送茶递水。人们心里感到温暖亲切，新来的领导并没有把僻野的穷村子给遗忘了。他们是愿意下来办实事的。这一阵短暂的喜悦，使周锦廷感到心头一震，自己这十几天没有白跑，没有白辛苦。
走出了村子，转过了山坳，前面又是一望坡地。李煌康瞧了他一眼笑道：“还走不走？”
“你不是说水就是春天吗？”周锦廷眯着一双眼睛。
“唔……”
“我们找春天的源头去！”
他伸出粗壮的臂膀搂着老李朝山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