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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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历史的失落

香港。

繁华喧闹的中环。

宽敞华丽的弥敦道。

热闹纷杂的湾仔。

这一切都在周锦廷、李佛生两人眼前匆匆而过。

他们住在一间驻港公司的招待房里。

“你得多看看,认真地想想,回去就动手干他一场。”周锦廷对李佛生说。

李佛生是公社副书记,瘦削身材,思想敏捷,办事机灵得很。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周锦廷要办厂,第一个人选当然是非他莫属了。李是龙岗人,在平岗中学念过书。张立峰在龙岗办工业区,他早已知道了。香港好些老板到横岗看过。临走时都摇摇头。他们说横岗穷,办事效率不高。人穷志短!他心不服,手掌心却发痒。这回老周看是豁出去了,他从心底里高兴。他相信后来居上这句话。白手兴家,那才算得上本事嘛!上三十岁人了,这一趟值得一搏。

他们是抱着拼搏的心态来这里考察的。

观塘区一座工业大厦六楼的一间玩具厂。

葵冲一座半旧的工业大厦十楼的光学厂。

沙田一座崭新漂亮的工业大厦十二楼的一间电子厂。

红石勘一座工业联合大厦五楼的一间皮手袋厂。

他俩整天不停地走着,的士、地铁、巴士不停地变换,看了好些区的工厂。忙得连一点儿空闲时间也没有,什么地方也没有去玩过。香港,这颗东方珍珠留下给他们的印象一点也不美好。厂房狡窄,工人年老,空气混浊,谋生的频率这么地急促,把心弦也快要给绷断了。

光学厂的林老板年轻,一个经济管理专家。他像在为自已辩护什么似的,对他们说香港地皮贵厂租高,年轻人嫌辛苦不愿进工厂,高工资也清不着工人。看来劳动力短缺的势头还会继续发展下去。他表示,要是横岗有合适的厂房,愿意把工厂迁去横岗。

周锦廷也拜会过一些老乡,他们有的早年去了香港,也有不少是近几年逃跑过去的。他们有的做工,也有的当了老板。听说周锦廷来了,父母官嘛!都纷纷来拜会。谈话间,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香港的工厂,只有迁回大陆才具竞争力。当然希望故乡横岗能抓紧这个机遇赶上去。

好家伙!厂租贵、劳力缺、工资高,香港这三大患处,恰正是我们横岗的优势。况且世界经济来潮看涨。

在香港这几天,周锦廷真的感到兴奋了。他呆呆地盯着李佛生,老李也瞪着眼地望着他,两人相视着一起笑了。

入夜。窗外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照得通明。马路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商店的橱窗五光十色。他们这回确实领略到不夜城噪音的滋味了。

周锦廷今夜竟失眠了。他想得很多,过去的、眼前的、将来的,都想到了。越想越深沉,越想越清晰,越想又似乎越模糊了……临解放那年,十三岁的周锦廷到过香港当学徒,跟一位老师傅学裁剪。学徒工的劳苦不言而喻。新中国成立了,他父亲便叫儿子回来务农,不要给老板当牛马了。在家乡当主人再苦也是甜的。多年来,父亲老是不厌其烦地教诲儿女。这位老农民的诚实敦厚品格对儿子的影响很深。周锦廷当上大队干部之后,很自然地依着父亲的话去做。村里的青年几乎都跑光了,有的在河对岸也发了财。家里生活当然跟着也改善了。眼见着村里的新房子渐渐地也多了起来。同班同学也有劝周锦廷过河去的。可他依然故我。后来结婚了,一家人蛰居在一间十一桁瓦的阴湿的平房里。天天面对着人家的红砖瓦盖新房,他们泰然自若。也许熟人劝说的多了,怂恿他不妨去算命看看。相命的说他印堂四正,为众人广阔博大,为自己狭窄浅显。他听了哈哈大笑,自认为是个天生下来一心为民的人。自此,村里即使是熟络的也不再去劝说他了。反正此人是铁定了心走社会主义道路。

他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自己又到香港来了。旧地重游,心境迥异。他心情复杂得很,像一个失落在繁华大街上的孩子,又像漫步在闹市里一条冷静寡言的汉子。历史的失落感在沉沉地折磨着他的心灵……他亲眼看到界河两边的生活差距拉大了,宛如在他心灵上割开了个伤口,血在淌流着。他耳边又响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当家做主……可他这个家当得怎么样呢?愧对乡亲,愧对父老,愧对逝去了的父亲……然而,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啊!历史怎么可以对他,一个农民的忠实儿子作如此的苛求呢?他的悲怆内疚不正反馈着历史的沉思吗?

是时候了,他该从沉思里抬眼观察这个新的世界。

周锦廷,你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啊!你该拥抱的是整个世界!

周锦廷侧过头看了对面床的瘦个子一眼。只见李佛生合上眼直挺挺地躺着,仿佛浑身的力气从天门一直流去脚板底下的涌泉,又从涌泉流回天门去。这根钢条浑身是劲。

“你睡不着?”周锦廷问。

“唔。”

“想什么?”

“回去怎样干。”李佛生说,“你在想什么?”

“回去大干!”周锦廷情不自禁地大声地说。

窗外,路灯明亮得如同白昼。行人稀稀落落。近天亮了。

“这鬼地方电力充足!”周锦廷骂了一句便又倒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