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车轮滚滚尘飞扬,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昆仑的云,
我是黄河的浪,
我是涅盘的凤凰再飞翔。
法老的陵墓,
巴比伦的墙。
希腊海滨夜潮起,
耶路撒冷秋风凉。
我是废墟的泪,
我是隔代的伤,
恒河边的梵钟在何方?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东方有人长相忆,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屈原的梦,
我是李白的唱,
我是涅盘的凤凰再飞翔!
看到这首词,顿时心中一震,鼻酸眼热,不禁再回头低声念着,两行热泪终于滚滚落下;我一遍一遍念着,任泪水淌流满腮。
这是余秋雨教授二○○○年随着香港凤凰卫视的越野车队,跋涉数万里,考察几个古文明发祥地的“千禧之旅”时写的一首主题歌。那年看他《千年一叹》最后补记中的这首词并没异样的感觉,现在出现在《借我一生》里,为何牵引出如此激动的情绪?是因明白了他写这首歌时的悲怆难言的心情,抑是从翻开书本第一页,读第一个字开始,就被卷入的错综复杂情感的释放?
一九九七年,余秋雨教授来台湾,那时我们佛光文化和普门杂志的同仁,有幸能逮着他空档的时段,在台北道场与他座谈近三个小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面,留在脑海里的是一个理路清晰,思想缜密,所言尽是令人惊叹、令人思索的智慧学者;是一个宽厚、温和,有着光明磊落风骨的文化君子。接下来,从读他一本本的书中,我心中笃定的将他推向了陶渊明、苏东坡、林语堂等我心仪文人的行列。(丝毫不理会其他粗哑难听的声音。)
不过,从这本记忆文学里,我才对这位我所敬重的作家有了些许具体的了解。此书从他父亲的往生开始,也结尾在父亲的墓地。余教授平正、真实的描绘父亲、祖父、祖母;母亲、外公、外婆两家人的群像,组合勾勒出这几十年来中国大陆典型的民间生态史,当然更包含了这位文化学者的成长史。
令人难忘的是对于扑面而来的文化灾难,仕途与学界的社会百态,余教授始终不改其宽恕、厚道的心怀,以及冷静、强硬的态度。而如卓嘉麟先生在专文介绍里写的:“作者在叙述自己的人生历程时,表现了一种蔑视灾难、不断突破、立足大地、扣问世界的转型期精神选择,也表现了这种精神选择所带来的为难与孤独。”
理性、宏观的学者外衣下,包裹着丰沛厚实的感情;能坚毅不屈面对一切磨难,却无法不以柔软悲悯的眼睛来看待任何受苦的生命。这是怎样的人格呀?我想只能用十六个字来形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身为中国人,过去学校地理课的地名、历史课的人名事迹,是教学的意义与文字的记忆。即使诗词歌赋的吟哦玩味,多了遥想缅怀的心灵空间,也只是如在云端渊底的遥想缅怀。是《文化苦旅》、《山居笔记》,让这许多中国山水、古迹、文明、历史,一个个在我心深处鲜明而温柔的召唤;遥远的灵魂终须寻得归宿啊。
以前读《岳阳楼记》,知道它“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有着“霪雨霏霏”和“春和景明”的藉景抒怀,以及留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读了余教授的《洞庭一角》,则更深沉看到范仲淹的悲壮气概,再看到“朗吟飞过洞庭湖”的吕洞宾的顽泼、君山岛上娥皇女英的古墓及种种传说,好似探得了一座神秘、复杂又难解的大湖;一座蕴藏丰富生命、展现中华文化的宏阔大湖。
还有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中的壮丽飞扬、飘逸潇洒,也在他《三峡》一文中获得鲜活的历史生命。作为三峡起点的白帝城,余教授说它:“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声音、两番神貌:李白与刘备,诗情与战火,豪迈与沉郁,对自然美的朝觐与对山河主宰权的争逐。”光是这段文字,就予人无限的企盼与沉思。
就这样,古代许多大文豪、大诗人都希望能在那儿安家终老如今却寂寞无人的“天柱山”,累积一千多年宗教信仰、艺术、文化,让多少人身心涤清的“莫高窟”,以及庐山、西湖、都江堰、江南小镇……以及杜甫、白居易、林和靖、李冰……许多以漫长时间串起的空间和人间,在我心底交织成晶莹瑰丽又悲恸沉重、深邃宁静的梦土。
不过也是读了他的新作《借我一生》,才了解他每一本书的写作因缘、过程、现实背景,和那种让人不禁掩卷闭眼,或赞叹或不忍的沉重使命感。他考察了中华文化,再从其他古文明的考察对比中,整理出完整的中华文明的形貌,如此以神圣使命、磅礡精神、诚恳心地写就的书籍,怎能不憾动所有中国灵魂?怎不叫浅薄的现代炎黄子孙关注、感动和珍惜?
生长在台湾的人民,有多少人亲见昆仑的云、黄河的浪?又有多少现代人能理解屈原的梦、李白的唱?虽说世事本无常,成住坏空是永远的自然法则,但面对以无言以残破以荒芜以寂寞,来诉说历史与文明的废墟,有谁能不动容揪心?
二○○○年,我也曾随团朝礼印度佛教圣地。十二天的旅程,所经之处大多只见断垣残壁的斑驳遗迹,孤独的矗立在地老天荒、人贫畜瘦的大地上。经过二千五百多年的沧桑,陈旧衰颓也是必然,令我伤痛的是贫穷至无耻,贪婪至丑陋,落后至脏乱的一幅幅画面。
拜访佛陀的故乡,寻的是宗教信仰的根,却在抚今追昔中掺入更多对古老文明与贫贱生命的思索悲叹。
记得我们那个年代有不少人期盼“第一次出国,就是回国!”出国即回国,是怎样微妙复杂的情结呀!
在海峡的东方亦有人长相忆。如今,我们这一岸向五千多年的那一岸寻根,已不是困难的事。可叹的是波谲云诡的政治让一切变得乌烟瘴气,让短短的回国路变得颠颠簸簸,崎岖难行。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真的像崔颢一样,思乡望乡又怯回乡吗?如果真如《乡关何处》所写的:“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我们畏怯的又是什么?怕撞见像印度一般难堪的景象?或是怕浓妆艳抹的富丽遮掩了本来的素白面貌?或是怕遇到的是同样发肤、同样语言却全然生疏隔阂的心灵与社会运作?
管他台湾、大陆,我要追溯的是炎黄世冑的血脉,我要找寻的是那五千多年的中华文明,我要践履的是魂梦牵系的美丽山水;一座座许多文人墨客留下痕迹的人文山水。
我们能否只是如此追溯、如此找寻、如此践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