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十月,中国大跃进时期,全国处在饥荒、野蛮、动荡的痛苦境地。内蒙古普济寺的僧人们为了佛法的延续,向年老的师父拜别,然后各奔东西。大部份僧人逃往印度、尼泊尔,只有最年轻的宗才孤身南行。他沿着黄河、饥荒最严重的华北,经过四川、湖南,最后到达广州。
一年的逃亡之旅,为了躲避红卫兵,他大多晓宿夜行,白天睡在灌木丛、水沟或洞穴里,太阳下山后,在凄冷的黑夜里,他独自一人踏入冰冷的河水,走入沙漠,爬过一座又一座光秃的山峦。饿时吃草根,渴了吮吸树皮上的水分;沿途所见是各种死亡的面貌,见过不可胜数的尸体;几度和死神擦身而过,存活下来的宗才说:“我不再在乎死亡,死已奈何不了我。”
宗才由广州再偷渡至香港,已是一九六一年二月农历新年前夕了。在香港住了十二年,由于“洛克菲勒基金会”奖学金之助,宗才得于到美国进修。一九八七年在纽约州的山城胡士托邂逅了隐遁潦倒的诗人乔治?科瑞恩,两人一见如故,自此这位蒙古禅师与美国嬉皮一起说禅、行禅、翻译禅诗。
后来,得知普济寺并未免于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已被炸药炸成石头碎片,师父也去世了,被简单埋在毛乌素沙漠的某处;虽然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宗才却因此郁郁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决定回去寻找师父的的骨骸,他要将师父的骨骸火化,为他举行葬礼。
于是,一九九六年,普济寺最后的僧人──七十一岁的宗才,和小他二十岁的乔治,提着一尊佛像,从纽约奔往睽违四十载,终年黄沙吹袭、狂风呼啸的内蒙古。于是有了《师父还在沙漠里》这本书的诞生。
乔治科瑞恩(GeorgeCrane)写的这本书以真实历史为背景,深入刻划一个真实故事,具体而微见证一场时代灾难,也从灾难中看到生命如草介般卑贱、不值一文,如蜉蝣般脆弱、瞬息即灭。除此,贯穿全书的更有一位僧人高贵的宗教情操,以及很特别、很人性的“禅味”。
宗才不只是僧人,也是诗人、画家,他熟谙易经,会中国功夫,更是针灸师、草药专家(真的是“蒙古大夫”)。在乔治眼里,宗才是可敬可爱的“全才”;无论在美国或回到大陆,他都以通身本领适时的济世救人。
“慈悲,是我的宗教”、“修行,是我的生命”,如此的信念与胸襟,让宗才虽然一生苦难却无丝毫怨尤,甚至能无私忘我的为周围的人全然奉献身心,也使得当时那由寒冷、饥饿、恐慌与死亡铺就的大地,仍渗露着佛法的温暖和光明。
宗才的慈悲,还表现在他的宽容与柔软。他律己甚严,却不刻板,也不以形式上的修行要求别人。如出家人不食荤腥,在农村只有豆腐、炒蒜苗的简单食物时,他说蒜头有益身体,乔治可以多吃;他虔诚的五体投地礼拜佛像,却允许乔治轻松对佛像说:“哈啰,佛陀!”如此活泼、不拘谨,不传法不说教,反而真正度化了乔治这位怀疑论者。
他所传授的正是地道的禅的心法,他说:“禅,是你推不动、摸不到、看不着、听不见、说不出来,也伤害不了的”,而能保持清静心,“就可以看得见东、看得见西、看得见天、看得见地。每一件事情都会变得清静、变得一清二楚,甚至在阴影中也看得见。”
好几次,当遇到挫折艰难,或乔治惊讶他种种不可思议的治病奇迹时,他都神色自若的说:“我是和尚,我有特殊的力量。”他的特殊力量是什么?我一路看下去,原来就是专心与单纯。
就是那么简单!因为专心致志,所以宗才能把每一件事做得很好。我想起苏东坡的《黠鼠赋》,狡猾的老鼠以装死来逃生,牠“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饱学多识的苏学士被骗之后,恍然失笑,觉悟道:“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因为不能专一守心,我们才会毛毛躁躁、惊慌失措而失去原本清明的理智,而无法成事吧!
另外,宗才说:“单纯的僧人拥有的是自由,而自由就是力量”,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不只是僧人,一般人不也是如此吗?生活简单朴素,就不会为物所役;心灵简单纯净,就不会为情所困。身心不被物质、人事、情感所役所困,当然能逍遥自在了!至此便是“人到无求品自高”、“无欲则刚”的境界,也会涌出如《心经》所言的“无挂碍、无有恐怖”的力量了!
原来,这就是和尚的力量。
山居的日子,每天清晨踏出屋门,仰望黝黑天空的一弯明月和离它不远那颗最亮的金星,清寂、孤独、剔透的氛围,总让我想起月光下离开普济寺的宗才,以及这位和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