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世间,有人注重物质的享受,有人寻求精神的满足,当然,并非一分为二。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从生理、安全、社会、尊重到自我实现,也是一般、概略性的次第,所以,“爱情与面包,孰重?”才会成为千古以来一直“难解”“无解”的问题。
在中国古典名著中,《浮生六记》和《红楼梦》被并列为中国传统爱情文学的两大著作。后者无疑是大卡司的巨着,其人物之繁多密集,人际之复杂纠葛,场景之华丽贵气,剧情之起伏迭宕,在在都胜过才六万字的《浮生六记》。而且,作者沈三白又是个没没无闻、名不见经传的人,如何竟能和中国大名著齐名?
我想是因为此书乃自叙写实之作,更贴近我们的生活。作者情真、意真,笔也真,不矫揉造作,以文学手法,疏密相间,自然的描绘其一生经历。而一对平凡淡雅的夫妻,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于精神性灵的契合,更牵动不少有情生命的心弦。
林语堂在序文里,形容在他们夫妇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奸佞小人的欺负,同时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人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
对于沈三白妻子芸娘,林语堂赞赏的认为“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可爱在于她的温柔淑顺,灵心巧慧,善解人意,更在于她率真爱美的行径。
最有名的是她的“女扮男装”。按当时礼俗,年轻女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为了满足她观看神诞日“花照”的欲望,三白提议“冠我冠,衣我衣”,他兴奋的帮忙妻子打扮成男生,芸娘乐不可支,“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两人在庙里游玩,没被识破,后来芸娘看到认识的妇人,自然的靠过去打招呼,又不自觉伸手碰碰妇人,被旁边的人指责轻狂,才赶紧“脱帽翘足”说:“我亦女子耳!”
女人被禁足的时代,敢于突破礼教,冒险尝新的天真与前卫,不是很可爱吗?
还有,芸娘迷上一位漂亮的歌伎,竟怂恿丈夫娶来当妾,后来被强者夺走,而郁郁不乐至生起大病。有哪位女子有如此的度量和痴情?
芸娘不只擅于女工刺绣,烹饪一流,更能与丈夫读书论古,品月评花,在当时可算是秀外慧中的才女了。所以,他们夫妻之间也有不少让人莞尔解颐的拌嘴谐趣。
三白说李太白是他的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自己的字为三白,芸娘嫁给他,跟“白”字何其有缘,芸娘笑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别字)连篇!”
芸娘喜食臭乳腐、虾卤瓜,三白偏厌恶此二物,于是嘲笑她:“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卿其狗耶?”芸娘也不生气,以“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邀他试吃,三白仍拒绝:“卿陷我作狗耶?”芸娘回说:“妾作狗久矣,君试尝之。”便挟起虾卤瓜强塞入三白口中。
如此的闺房情趣,有多少夫妻能致之?
芸娘的蕙质兰心,让我连想起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黄蓉,作为东邪黄药师的女儿,恃宠而骄,刁钻古怪,也不难理解。不过,她们两人同样的聪慧,同样有着知她惜她,全心相爱的丈夫;这可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际遇呢。
只是,现实生活自然和小说有差距。三白夫妇因多情重诺,爽直不羁,又生性良善,不擅营生,日子过得左支又绌,东补西移的,甚至有时还得典当抵押,来换取微银。加上芸娘知书识字,替婆婆写信给在外面想娶妾的公公,引来一些冲突,以及她扮男装、迷歌伎等“不道德”的行为,而被逐出家门,最后病死异乡,三白蒙朋友支助,才得以将她入殓埋葬。
想到闺中良友不再,三白哀痛欲绝,不禁奉劝世间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有谓“情深不寿”,恩爱夫妻果真难到白头?
读《闺房记乐》、《闲情记趣》,看到两情相知相惜,始终不渝,又芳香自然、超尘脱俗的至性真情,让人欣喜人间有此神仙眷属。读到《坎坷记愁》里,芸娘忍气吞声犹失欢于翁姑;被诬谤、被索债;抱病离家,竟成母子永诀……种种悲惨情事,一波一波压顶袭来。
虽知悲欢离合是人间实相,穷通祸福也是个人业力使然。但是,看到他们与世无争,淡泊驯良,却坎坷渡日的景况,仍让人叹息扼腕。芸娘所求,唯“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种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如此微小的祈求,竟也不可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美景易逝,美物易碎,追求美的心灵就更容易受伤!“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薄命,真是菩萨心肠。”艺术家、才子佳人,都不免陷入美丽的哀愁里,有着菩萨心怀的,在悲悯世间,忧怜有情时,可也掺和着些许的美丽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