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经常勉励徒众应该把握光阴,及时努力,将应该做的事赶快做好。有一天在集会开示时,我忽然心有所感,告诉大家:“我们不要把歉疚带到棺材里去,要记住一切佛法都在当下。”事后弟子们纷纷问我为什么突发此言,其实这句话正是我一生经常勉励自己的警语。
经常在朦胧中,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小男孩卧在一个慈祥的老婆婆脚边……午夜梦回,我往往泪湿枕襟,因为这不是幻象,而是童年时和外婆相知相处的回忆。记得有一天,外婆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起来我将来的后事,你的几个舅父都不可能帮我处理,只有靠你了!”年方十二岁的我,听到一个老人家交付这么重大的责任,心中惶然的感觉只能以“戒慎恐惧”来形容。出家以后,了解生死事大,我更加将外婆的交代铭记于心。不幸后来她老人家何时与世长辞,我竟一概不知。直到离乡四十载后,我和大陆亲人取得联系时,方始得知噩耗,当下悲恸莫名,立即筹寄五千美金回乡,请兄弟为外婆兴建塔墓,虽已嫌迟,但我仍然要信守承诺,不能将她的重托成为我永世的歉疚带到棺材里去。
去乡多时,思母日甚,弱冠之龄,我已深深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哀。所以当一九七七年,获悉母亲尚在人间的消息时,我真是喜出望外,通过种种方式和她取得联系。承蒙在美国弘法的弟子慈庄法师全力协助,以李一同的名义(“李”是我的俗姓,“一同”代表佛光山全体大众),经多方联系,才将母亲由弟弟陪同之下接到日本,我则从台北到日本与其会合之后,转迎到香港、台湾等地参观游览,然后接到美国颐养天年,虽不敢说无愧于人子之道,只盼不致将人子之歉疚带到棺材里去,则余愿足矣!
栖霞山是我出家剃度的道场,这里的师长滋长了我的菩提道心。一九八五年,我在香港遇到昔日的老师雪烦长老和圆湛长老,他们向我说明栖霞山的情形之后,我慨然捐赠新台币数百万元,协助玉佛楼的兴建,甚至远从缅甸恭请玉佛一尊供在楼中。后来栖霞山修建寺前月牙池等地工程时,再度向我化缘,我都欢喜地奉献助力。年少时对于圣贤“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精神时生向往,没想到日后自己也能躬身实践,不禁感恩机缘的殊胜,让我“不致在人间留下对常住的歉疚”。
海峡两岸互有来往之后,我不断追忆童年时的师长、同学、邻居、朋友,并且以种种渠道帮助他们。那时大陆乡人最喜欢的,不外是电视机、收音机、照相机、手表等,尤其电视机最受大家欢迎,我经常在香港购买,再经广州雇卡车运回江苏老家。许多人劝我说:“送不胜送,有心就好,不必如此。”但我总想到自己几十年来对故乡亲友无所贡献,趁自己还有些微能力时聊表寸心,以免日后将对师长、同参的歉疚带到棺材里,而懊悔不及。
一九八九年,我回乡弘法探亲,承蒙信徒给予赞助,了我多年心愿,小纪念品不计,光是手表、金戒指就不止送了千个以上,甚至左邻右合,包括多少社区几百户人家,我都托我的兄弟,每一家致赠一个红包袋,虽然每一袋中仅百元人民币一张,千余人送下来之后,心中也感到非常欢喜。其实出家无家处处家,自觉素无浓厚的地域乡情观念,但人总不能忘本,能在有生之年对当初的本源略尽心意,才不致将歉疚带到棺材里去啊!
我资助故乡小学、中学,我也帮助恩师故乡海安县的教育基金。我曾在出家的祖庭做过短期居留,在那里服务的数位长工都对我特别呵护照顾,甚至在我受难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前来搭救。四十年后,他们纷纷作古,当我知悉其子女陈水松等还健在后,不但前往探望,而且至今仍不断给予助缘。
我一生经常想到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法身慧命来自于师长,所以无论遭逢多少磨难,都不敢稍有怨言。而别人的一点微笑、一句好话,在我心中就像活水一般,涓涓不断地流动,天地之间的生命之所以赓续不断,正是凭借着因缘的互动往来。每当忆及往昔生命的点滴,不禁反问自己:难道我不如一个长工吗?设若不及时回馈报答,心中长存歉疚,将如何安然度世?
初来台时,颠沛流离,浪迹天涯,只要有一座道场能供我安栖,有一个长辈能赐我教诲,有一个道友能给我提携,有一个信徒能予以护持,我都感戴莫名,清夜自思:何功何德而能受此恩宠?不过是仗佛光明,身披三毳云衣,故能在乱世之中侥幸苟活。惭愧之余,只有勉励自己应该用佛心来看待一切,以期报浩荡佛恩于万一。因此,对于初来台时曾经收容挂单的寺院,当其修葺时,我虽阮囊羞涩,但念及昔日恩情,故罄其所有,资助一二。对于邀请我前往新竹教书的演培法师,当其在新加坡建设两座养老院时,虽佛光山正值草莱初辟,经济拮据,唯思及过去道谊,我仍四处筹钱,捐助寮房两间,以示支持。
有人对我说:佛教的制度不健全,佛教的教育不完善,使得许多有心人士却步不前;教界的长老不肯交棒,教界的同道互相排斥,使得许多有为青年离开僧团。其实,我觉得:如果不是佛教给我们因缘,我们哪里能拥有什么?如果不是佛教给我们真理,我们和一般醉生梦死的人有什么两样?所以身为佛子不应该怨天尤人,不必问佛教给我什么,重要的是应该问自己为佛教做了些什么。所谓“己愈给人己愈有”,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贫穷的因果,唯有喜舍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富有。我们不趁自己有能力的时候赶快播种,赶快报恩,难道要将歉疚带到棺材里去吗?
三四十年前,台湾的民风闭塞,我不畏艰难,举办各种佛教活动;我不惧讥谤,带动男女青年学佛,甚至我经常拖着疲惫的身心劳神案牍,一心只想着如何将佛教的好处周告大众;我抱着垂危的病体四处弘法,努力将欢喜的种子散播四方。英国名将纳尔逊年轻时即如愿效命沙场,屡次挫败拿破仑兼并欧洲的野心,当他四十七岁殉难临终前,口中还不断地喃喃念着:“吾幸能为国家恪尽义务。”我引以为知音,生不懊悔,死无歉疚,人生夫复何求?
二十多年前,国际知名的企业家张姚宏影女士曾表示想捐我五千万元台币,希望我能拿去办大学,在那时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款项,她见我迟迟没有动念,问我何故。我半幽默地回答她:“现在台湾教育当局不开放私人兴办大学,如果我收了你的钱,以后你常常问我怎么不办大学呢?会增加我精神上的负担。”她立刻回答:“你现在不接受我的五千万,等到将来我没有钱的时候,彼此都会懊悔的啊!”她的话深得我心,我们都是不愿意将愧疚带到未来的人。
一九八〇年左右,“经营之神”王永庆先生前来佛光山访问,在数小时的谈话中,他不曾提及他的塑胶事业如何如何,我也未尝诉说佛光山一言半语,我们最主要是谈到人死后眼角膜的移植及如何为盲人重建光明。目送王先生离山的背影,我深深感到他尽心地经营企业,我默默地建设佛光山,由于我们都没有贪念,只想做一个俯仰无愧的人,所以虽然忙碌异常,却常感欢喜。唯一的遗憾是,后来我虽然签下器官捐赠的遗嘱,但是现在年届古稀,将来老迈的器官布施出来可能也无大用,对于这一点歉疚,我只有用其他方法补报众生。
企业巨子赵廷箴先生曾对我说:“我们会赚钱,但是我们不会做善事。”这句话在我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信徒将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交给我们做善事,倘若有负所托,岂不愧对十方信施?因此我精进不懈地开拓佛教文教、慈善事业,我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地弘扬佛法,希望将来不致将对信众的歉疚带到棺材里去。
记得过去在丛林里,老师同学们互相砥砺时,常说:“你要知道惭愧,你要知道苦恼。”因此念及愧对佛陀,便鞭策自己要尽力做好一个佛子;想到愧对师长,便勉励自己要尽力光大宗门;思及愧对国家社会,便告诉自己要尽力福国利民;觉得愧对十方信施,便警惕自己要尽力裨益群生。曾子“一日三省吾身”,蘧瑗“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但愿我能勤行效法,则庶几可以不将歉疚带到棺材里去。
文天祥曾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横渠尝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每念及此,不禁想到:身不饥寒,天未曾负我,学无长进,我何以对天?所以我的一生时时刻刻都是怀抱着感恩的心情来学习每一样事情。反观现代的年轻人多半心性脆弱,一点点的挫折打击,便烦恼频生,怨天尤人,在感叹之余,我经常告诉他们:“你们有什么资格烦恼怨恨?自从生到世间,你们对人间有什么贡献?想想食、衣、住、行,哪一样不都是父母、师长、国家、社会成就你的。你不思报答,还在这里烦恼怨恨,难道要将这些罪过延续,将歉疚继续带到棺材里去吗?我们应该为生命留下历史,为社会留下贡献,为未来留下愿心,为世界留下光明啊!”
云居禅师的《十后悔》:“逢师不学去后悔,遇贤不交别后悔,事亲不孝丧后悔,对主不忠退后悔,见义不为过后悔,见危不救陷后悔,有财不施失后悔,爱国不贞亡后悔,因果不信报后悔,佛道不修死后悔。”言简意赅地说明一般人不能慎于开始,而在事后悔恨的情况,是多么地令人懊恼!陆游临终时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不复亲见国家统一的感伤,是多么地令人哀痛!
历史上,诸葛亮为匡复汉室,六出祁山,无奈群臣屡次质疑,造成无形的阻碍,及至他积劳成疾,于五丈原归天,刘后主才后悔奠及,但因大势已去,只有将愧疚带到棺材里去。夫差宠爱西施,听信太宰伯豁的谗言,无视伍子胥的献策,反将之赐死,直到勾践复国灭吴,才悔不当初,但为时已晚,只有抱恨九泉,将歉疚带到棺材里去。
历史上有许多帝王将相在上位时,不知为民谋福,只知为私利而争斗,结果死后骂名留在人间,却将罪恶愧疚带到棺材里去;世间有许多朱门富豪在有钱时,不知造福社会,只知为个己储蓄,结果死后尸骨未寒,子孙们却为争夺财产而对簿公堂,这不也是将悔恨歉疚带到棺材里去吗?
人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不然,我们生时如一张白纸,固然不带来什么,但如果死后将歉疚带到棺材里去,岂不遗憾终生!
所以,我们凡事应及时,当年壮力强时,应以体力报答人间;当脑力尚佳时,应以智慧贡献人类;当富有钱财时,应以钱财补助穷困;当有一片诚心因缘时,应当以心香一瓣,将好因好缘的生命之光普遍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