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鹏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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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南海谜(13)

陈洁浓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不让报销医药费及收回房子的困境,总算舒了一口气。

临走时,周大成说,美国商人黑格先生说,有洛古这样的公务员,我相信中国能实现共产主义。

至此,陈洁浓该可以放心点儿了。

经过这一番公开的大审查,洛古已大白于南门市,用不着再深居简出了,有时他也到户外行走。然而,也许是事情的反反复复备受压抑,他精神差了,人也见得很忧郁。时不我待,东山再起的机会也失去了,因而壮志未酬的暮年兴奋也悄然减退了。他又记起了海谷的赠言,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天高云淡。

周大成陪他到下面走走散散心。

两年不见,横吉镇又是另一番景象,焕然一新,街道高楼广场公园林林立立景点处处,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在水库度假村停下来。周大成带他看了休假别墅群居,相连着几十幢低层小楼,玲珑雅致。

"洛书记,听说下令要你搬家,有这回事吗?"周大成问。

他默然,苦笑了笑。

"已催过好几次了,就是不搬。"陈洁浓哀叹着说。

周大成说:"老书记,这里的房子你拣一幢,有需要时就搬来住,我们欢迎。天无绝人之路,真是!"

"我会的。"洛古很坦诚。

回到家里,他又望着墙上那幅《鹏回头》的国画,凝神不语。

"你又在想什么?"陈洁浓关切地问。

"我很内疚,在职时未好好照顾下面理解他们。"

记起来了,那次大会上,他生气地说了一句话,靠你们几个洗脚上田的干部,能建设好现代化的经济特区吗?这话很伤了他们基层干部的心。台下一片死寂。他后悔不已,太不应该了。今日的南门市,不正是由他们洗脚上田的双脚走出来的吗?

他在回首自责,暮年的眼睛清冷亲切,格外深刻感人。

你退后一步看世界一切,就见得宽容和谐而又透明。人生不过如此。

杀出一条血路来

天无绝人之路。

老首长下来南门视察,下榻新园三号小院。此行低调未见报。

没想到他第一个接见的是洛古。

早上八时,洛古依时到了小院,老首长已在等候。

洛古一进门,他就迎上来拉着洛古的手,一起坐下来。

"洛古同志,你名声在外,你在南门特区的功劳谁也抹煞不了的。"老首长开门见山地说。

"哪里哪里,没犯错误就好了。"洛古忙说。他完全意想不到老首长会这么说。

"你的问题已查清楚,不存在以权谋私的问题。但也不会给你公开平反的,这点你得有个思想准备。看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能查清问题就好了。"他想,从重大政治错误到以权谋私,又到不存在问题。总算是有了个结果。至于不公开平反,也就是说还留个尾巴,这也不是老首长力所能及的事。既然这样,自己用不着提什么要求了。

"你有什么困难吗?"老首长又问。

"他们要收回房子,我实在无家可归。"

老首长有点忍不住了。"你哪儿也不用搬,就住在那里,谁要你搬都不搬,就说是我说的,真是!"老首长斩钉截铁地说。

临走时,老首长还亲自把他送到门口。

这可以说天晴了!

回到家里,他坐下来,冷静一想,心情又沉了下来。已经看清楚了事情的复杂性,他一个省级干部用得着这么费神吗?值吗?至此,他明白自己已没有什么希望了,也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了。不会给你公开平反,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他这才意识到,老首长说这话的心意,他是要冒风险的。

洛古似乎感受到了政治角力的残酷了。

这几天,他心情逐步平稳下来,让陈洁浓陪他到公园里散步,欣赏一下大自然的鸟语花香秀丽景色,放松一下那久久压抑着心情。

她心情轻松了些,人也恢复了原先的风韵。老首长的诚恳给她带来温暖和希望,就似一股泉水流淌过那苦涩干旱的心田一样,萌发出生存的绿叶。她想,只要环境平稳安静点儿,他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好人有好报。

世事难料,因为世事常常是无道理可讲的。

洛古又接到限期搬家的通知,限期二十天内交出房子。这是最后通牒。这分明是做给老首长看的,也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旨意。

这一回,洛古一点也不怒气,置之不理。死猪不怕滚水烫。

听说这回要动真格的了。

陈洁浓气得脸色发白。她恨死这个李业深了。他们竟然不把老首长放在眼里,可见其能量不小。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她想,要是我嫁给他呢,又会怎样?为了洛古安静些儿,我就嫁给他吧!忽地她泪流满面地哽咽着说,好了,别逼人了,我就嫁给你好了!

她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女人一个医生一个心地善良的弱者。哭吧!哭吧!眼泪只不过是潺潺地白流。历来如此。

还未等到交房限期,洛古的病突然加重了。

女村长李素平赶来用车子送他去了医院,并带来了村人的问候。

洛古只是微微地点点头,说不出话了。

病情显见复杂,脑溢血,下肢也动不了。

陈洁浓术然地望着他日渐瘦削下去的脸庞,无奈地黯然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心灵的压力负荷已超过了极限。他艰难地承受着挣扎着。她真的不忍心让他继续承受下去,然而,她又无能为力。

他只能坐轮椅了,轮椅唯一能捎给他一点自由。

他有点疲倦了,合上双眼,陷入了沉思。他思索着自己走过的路。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杀出一条血路来。"血路!他眼前又一次出现黑压压的逃港人潮汹涌地冲向界河,天崩地裂!对了,海外几千万华侨不正是他们的先行者吗?想起来了,中国从元朝就实行海禁,明清也跟着禁海,直至全国解放。到了改革开放的今日才开始解锢。他似乎才恍悟自己要杀出来的是一条冲破禁锢的血路,新的旧的禁锢都得冲破,冲得一干二净。困难呀,千难万难。他已感到筋疲力尽了,但他依然相信会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杀出一个我们自己的世界。

他又微笑了。

他靠在窗前,望着那棵翠绿的凤凰树,一只小青鸟在碎碎的枝叶上跳跃尖叫。

他突然问道,洁浓,你说生命是什么?

生命嘛,就是眼前在树上跳跃着的小鸟。生命是欢乐同痛苦的合成,痛苦是绝对大绝对沉。

是吗……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问,通知来了没有?

什么通知?

搬房限期。

她哈地笑出声来,我们住在医院里了,已搬家了!

对,已搬出来了。他也笑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轻蔑地说了一句。

谁说的?

这是周静念的禅经,她是念禅经才把病治好的,你也试试看。

我不念禅经,我只念马克思的经,无产者失去的是颈上的一条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的该是整个世界啊!

可你分明无家可归。

难呀,她已经预感到他生命的油灯快燃尽了。

生命的痛苦是沉重的。

生命的补液

日子一天一天地撕去了。

他坐轮椅也觉着困难,只能靠躺在床上。

一睁开眼,他就直望着墙上用胶纸黏着的一条横幅: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字迹苍劲豪放,极具功力。这是老战友、公安部长给他题的字。他望了一会儿,又合上双眼,低声细语,我还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还好还好……

也许是慑于公安部长的威严,这横幅没人敢撕下来。清风吹脱了纸角,她又拿胶纸黏上,显出了纸上的斑斑伤痕。

她明白,这条字幅已成为他生命的补液了。

他走得淡然无奈

巴黎丹顿街十六号小楼里,听不见笑声,也听不见钢琴声了。静寂寂的,似死去了一样。

周静近日心神不安,眼眉跳个不停,她预感到洛古出事了。他是个向来倒霉的老书记。她忧郁地对海谷说:"我担心南门的老洛哩!"

"他病了好些日子,我看有洁浓照顾没大碍吧!"他瞒着她,免得她受刺激。他心里很难受,知道洛古快不行了。但自己又无法离开巴黎,得守住她呢!

周静看着他吞吞吐吐地样子,便再也没有追问了。

她跟白林林说,为啥你俩不回去看看父亲?

回不去呀!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为什么?周静一再追问着。

白林林想过要回去。

王军只好向她摊开来说,她同梁克明的名字已上边防边境处的名单,不准入境。

这事你爸爸知道吗?

知道,都知道。

她听了就再不问下去了。嘿,问题竟这么严重!连老人家也帮不上忙。这究竟是为什么?

小夫妇俩整天躲在实验室里,皱着眉头寡言寡笑。

周静心焦如焚,急着要回去见见洛古。她欠他太多了,得见他一面,哪怕是只瞧一眼。她伤心极了,常常对着东方滴泪。

海谷何尝不是悲伤不已。他似乎早已卜算出他的归宿,只是没料及落到如此惨淡,没了人性罢了。

他理解她,同情她,更支持她。

周静和丈夫海谷终于回到了南门市。

她俩立刻赶到医院去。

洛古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陈洁浓在伴着他,形影不离。她知道洛古在等候着等候着……

"老洛,我来看你,认得我吗?"周静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周静,你好!"他惊喜得咧开嘴笑了。

"海谷来看你。"海谷双手紧握着他的手。

"海谷,你们好!"他望着一头秀发的画家。

"你又受苦受难了。"周静望着他那萎缩得干巴巴的身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看我,我在等着呢!不要难过,我们应该高兴嘛!"他强撑起上半身,倚着陈洁浓的手臂吃力地说。

周静亲了他一下说:"对不起,我欠你太多了。"她睁着一双泪眼凝视着他。

他微张开眼,望了望墙上的那条横幅。

周静顺着他的目光低声念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洛古点头微笑,双手合抚着他们三人的手,喃喃地说:"我对得起……"

他走了,走得坦然安详,走得淡然无奈。

天依然的蓝,地依然的绿。

空的灵堂还是灵堂

报上登了几行字的消息,洛古同志因病逝世……

遵照洛古同志遗嘱,身后一切从简,骨灰洒在梧桐山上。

陈洁浓在小楼他的书房里设个灵堂,一张木桌子,上面放着他的相片和骨灰。墙上挂着一对挽联:

一身正气

两袖清风

以慰亲朋好友的悼念。

第二天,在泪影中,陈洁浓接到通知,说设灵堂影响不好。

周静睁着泪眼凝视着象牙黄色的骨灰瓷瓶。

陈洁浓含着泪默然拆除了灵堂。

书房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相片还在。剩下来的骨灰就依他的心愿洒在梧桐山上。那就早点完成他的心愿吧!免得枝外生枝。

临近元宵了。元宵是洛古的生日。

天呀,元宵那天梧桐山山道路口左右两棵梧桐树上,悬挂着两条长布条幅:

洛古你走好!

洛古怀念您!

人们在路口树下徘徊,好像在怀念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

细雨茫茫,天也在痛哭洒泪了。

这一下便又惹出了麻烦。陈洁浓接到通知,不宜行洒骨灰仪式,影响不好。

象牙黄的骨灰瓷瓶仍然摆在书房的木桌上,伴着他年轻时英姿勃勃的相片。

空了的灵堂依然还是个灵堂。

心中装满了思念

元宵过后,家家户户都把过气了的盘橘子扔出门外。

陈洁浓默默地把被人扔弃了的盘橘子,一个一个摘下来,小心翼翼。她细心地将橘子叠放在一个个小碟子里,摆放在木桌上地上,放了满满一房子,整整齐齐。

周静跟着她,细心地叠放着。

"洛古,我给你奉上红橘子,一百碟橘子,很多很多,还有很多很多……很多……"陈洁浓望着桌上的相片说。

周静附和说:"是一百碟,很多很多……"

她俩的心装满了红橘子,装满了思念,装满了祝福。

橘子捡完了,她又捡香樟树叶,默默地捡,默默地放好。

周静依然默默地跟着她。

她俩忍受着心灵的痛楚。

周静一脸苍白。海谷扶着她走过了界河桥,朝岸边的陈洁浓挥了挥手。

回到巴黎,她显得憔悴多了,宛若一朵萎蔫了的吊钟花。

之后,她走了。

白天黑夜,陈洁浓一个人守候着空空的书房,望着满地红橘子在笑在淌泪。

之后,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