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杜家大宅散发着淡淡的悲哀。
窗门关闭,灯光也显得有点昏黄。
孔泰荣独自燃着了三炷香,朝天三鞠躬,把香插在阳台的花盆上。吊唁先走了的老朋友杜尼约。生前的恩恩怨怨就让它似浮云一般过去吧!人走了不就是空了。留下的再多也不外是一堆土么!
拜了天,他便到回房间里,和衣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孔希伦的房间里。
她有点心神不定,从来没这样的感受。
杜尼约死了。杜尼西父子都赶回伦敦去了。她送他们上机,之后又匆匆地赶到银行。
现在已经是隔世的事了。
前几天,杜尼约在伦敦杜家书房里同她谈话的情景历历在目,音容宛在。这算是老人家给她留下的遗言了,应该说伯祖父的遗言。她明白,这个家族的沉重的玄秘的球,已经落在他们这代人的手上,可以说是落在她同杜尼斯的手上。你们看着做吧!应该把盒子心平气和地打开了!这大抵是伯祖父的遗愿。
这个遗言的阴影,今晚变得分外沉重。
孔希蒲走了进来。她看出妹妹的心事。一个重感情的人常常是让感情说话的。这感情的眼睛,感情的红唇是那么迷人动情,怅然深沉。今晚妹妹的红唇见淡了,近乎苍白。只是她未明白这苍白的原因罢了。
“杜尼斯回去了?”孔希蒲关心地问。
“父子俩都走了。”
“你也应该一起去才是。”
“迟点去也可以,谢谢你了。”孔希伦黯然地说。
这时候,何大伟也走进来。他一眼就看出孔希伦消瘦憔悴了。唉,这个乐天派姑娘也开始忧愁了。人情戏局,世界舞台,人间烦恼本来如此嘛!
“你还想着爷爷的事?”何大伟安慰说,“吉人天相,七十四这一关算过了。”
陆机相士给算过,孔泰荣今年七十四岁,是个劫难;过了,寿禄也厚了。他没给孔希蒲说,免得她担心。因此,他很注意不让老人外出,平日起居饮食也要孔希蒲多加小心,偏偏就疏忽了这中英会谈的刺激。杜尼约不就因为这个走了?他从心里感谢孔希文。看来她是一名福将,放在哪里那里胜利。
“我有预感,眼眉跳,不停地跳,便急匆匆赶回家来。”孔希 伦说。
“你是同爸爸出去么?找你不着。”孔希蒲问。
“我同爸爸到家门口才碰上的,他很少外出,这回出去爷爷偏又出了事。”孔希伦心想,父亲大抵是去浅水湾见巴露茜了。“我是从银行赶回来的。”
“哦,什么要紧的事要你亲自出马?”他敏感地问。
“没什么,我把港元转存美金,好几个亿呢!自己不去行吗?”她解释说。
“你好嘢!世界人。”他禁不住赞叹了一声。
人们只想着股市会跌,却少去斟酌美金会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承认自己是个当局者。千虑一失。要紧的是不间断地变换自己的位置。旁观同当局的两者交替变换。
“呀,你欣赏吗?那我应该转存更多一点才对。”孔希伦很天真地笑出声来。
“我看现在换也不迟呢!”孔希蒲说。
他点了点头。其实黄河公司存款大半是存美金的,很稳妥。只不过他未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罢了。孔希伦的启发很及时,他当然会处理好的。
“你还有什么想法呢?说说看。”何大伟问。
孔希伦耸了耸肩,说:“我看这回是一场钢人耐力赛,这场跌势会持续一个时候。”
“一个充分显现耐力的时候!”他附和道。
孔希伦睁大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说:“我忧虑得要死了!你呢?”
“我跟你一样。”他坦然地说,“这决不是亏几个亿的小事,一步不慎,全盘皆输,能不担心吗?希伦,我明白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
他自入孔家至今,第一次看见孔希伦承认自己的忧虑,在人面前愁着脸儿。看得出来,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很远。单单看转存美金一事已表明她在成熟,善于把自己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这一点在国际金融的搏杀中是挺关键的。他察觉自己有点疏忽了这位年轻女总裁的成熟,眼睛里依然把她看作一个天真乐观的姑娘。
突然,孔希伦眨巴着眼睛,微笑道:“你记得吗?丘吉尔的墓园故居漂亮得似个小皇宫,他是英国首相中最辉煌的一个,也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了历史。首相夫人也想像他一样走进历史里去。她行吗?恐怕未具备这个时势啊!这显然是这场耐力赛的悲剧原因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国家也一个样呀!”
“你说得深刻,让我好好想一想。”何大伟说。
他感到她力求自己走进历史。这是一种意识的自觉,太可贵了。对一个创业者来说,要能走进历史也要敢于走出历史。这一来,他顿然清晰了许多,力求计算出这场耐力赛的低谷点和出线点来。
孔希蒲一直在旁观望思索,并不那样忧虑。她说:“你们是否悲观了些?我看香港还是香港人的香港。”
“你看是悲观点好,还是乐观点好呢?”何大伟思索着说。
“悲观点会丧失机遇,但安全;乐观点可以捕捉机遇,但要冒风险。”孔希伦说,“唉,电脑也会染上病毒呢!”
“那就看看吧!不管怎样都该有个准备。”他说。
其实,他已作了几手准备,狡兔三窟!人嘛!囊空如洗时只有命一条,家大业大操心的事可多了。穷有穷难,富有富难。这一点白手兴家的老板都经历过。
“我看首相夫人到香港将会发表强硬依然的讲话,因为她在北京的石阶上跌了一交,心中还有气哩!”孔希伦又眨巴着眼睛说。
“呀,看你说得生鬼十足,人家怎样也是英国首相。”孔希蒲不以为然地说。她认为反正都是各为其主,各有各的难处。
“时候不早了。”何大伟对孔希蒲说,“让希伦休息好了。”
“嘿嘿,你是怕姐姐累了是真。好了,大家早点休息。”孔希伦调侃着说。
日夜风清,半山区的夜十分宁静。
十八号大宅里的人悄悄地入梦乡去了。
只有孔家元还睁着眼躺在长沙发上。他还在为刚才父亲昏厥的事感到后怕。这得感谢吴养叔和孔希文。唉,要不是去见巴露茜,他决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才知晓孔泰荣的心事。
当年,抗日战争中香港沦陷,人们以为一旦胜利香港自然归回中国。日本宣告投降前夕,英军服务团派人交给孔泰荣一封信,要他设法送给囚禁在赤柱集中营里的詹逊,前港英政府布政司。后来他才知道这封信是英国政府授权詹逊,在日本投降后,立即恢复英国在香港的行政机构,成立过渡性政府。这样英国便抢先国民党政府在香港对日本受降。为此事孔泰荣一直内疚,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愧对国家民族的事,也从心底里憎恨英国。其实,这完全是蒋介石屈从美国的旨意。当年英国扬言:“香港是英国的领土。”丘吉尔声称:“我们的格言是:不许干涉大英帝国。”“决不放弃英国旗帜下的一寸领土。”这一丑恶的殖民者野心,得到杜鲁门的支持。蒋介石自是不敢抗议了。八年浴血抗战的中国,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英国舰队的海军少将夏壳接受日本投降。这真是历史的天大颠倒。孔泰荣在沉重内疚的同时,也懂得了殖民者的卑鄙、残酷。因此,当他在荧屏上看到英国殖民者首脑在天安门广场的石阶上跌交,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几十年来的心灵的沉重负荷一下子卸了下来。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独立尊严的中国。
人老了随时会乐极生悲的。这点孔家元已预料到,然而他又不能不去见巴露茜一面。他知道她是为见他而来的。
唉,人生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
夜死一般的寂静。
孔家元给巴露茜去电话,这几天都不能离开十八号大宅。
他躺在床上,脑海里又浮现出今天中午同她的见面。
他踏入浅水湾别墅。巴露茜已在久久地等候。
她热烈地拥抱他,吻他,好像要把长久被冷落困住了的火,一下子地迸发出来。山崩地裂。她不停地亲着他,之后躺在他怀里告诉他两件事。一件是唐克同意离婚,回伦敦便办手续;一件是她替他办了英国护照,他应该搬到伦敦居住,才天长地久。
他微微一笑,深情地吻了她。女人就是女人,爱的时候火一般炽热,恨的时候又冰雪般寒冷。唉,女人只能爱不能有半 点冷落!
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曾反复地自问:是否对不起唐克?然而他很快又原谅了自己。她跟丈夫感情的破裂不在于他的存在,而是丈夫对她的长久冷落。她忍受不住,到了四十的女人最怕孤寂。遗憾的还在于唐克明白了事态之后却没有去弥补,好像故意造成了使她无穷憎恨的冷落。也许孔家元的出现恰恰给填补上了。这就是缘分吧!
孔家元爱她。在对已去的妻子的爱的长久沉淀之后才爱上她的。因而这爱是情感的又是理智的,是炽热又是冷静的。也只有他,巴露茜才感到这种爱的纯情深沉。她喜欢东方男性的深沉的爱,一种传统的专一的爱,至少不是随便的酷情的冷落。因此,她当然不顾—切地去爱他,甚至执意住入他在浅水湾的静寂的别墅,一点面子也不留给唐克。听说首相夫人关心过,对唐克说:“你不是无能吧!我当了首相从未有冷落过撒切尔先生。”首相夫人不愧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怎么也睡不着。
他默默地凝望着桌上妻子的照片。他俩站在杏树下照的,许子杏倚着他,一双美丽的无限深情的眼睛在对着他……他明白,她已不在人世。然而这个恶毒的谜还在他心里悬着。他自然又想起杜尼约了。一副十足的殖民者贪婪无厌的嘴脸。
阳台上,空栽的花盆泥土上还插着三炷香脚,在月色里孤零零地伫立着,它在凄然地吊唁伦敦死去的杜尼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