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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何大伟做了个梦,醒来疑惑不解,睁着眼直到天亮。

梦境非常简单:一座黑色的大山,黑黝黝的,升起一轮红日,阳光四射,黑山慢慢地变绿,葱翠盈盈……那黑那红那绿晶莹明丽。

早晨,他去见陆机相士。很不巧,陆机相士云游去了。这是缘分!

早些时候,就是在孔希蒲去见吴养谈及重修祖坟的事之后,她上门找过陆机相士。陆机相士为此女的孝心诚心所感动,反复详尽地为她相面。陆机相士神目,透过红粉嫩润的印堂,看见隐匿着一绺黑云,便告诫日:潜龙勿用。夕惕若。厉无咎。迟有悔。陆机相士一再叮咛,不要外出,千万不可独自出行,云云。再问,陆机相士摇首而笑,天机不可泄也!孔希蒲信赖陆机相士,一直惕然。那天神差鬼使,阴差阳错,竟又一个人出去了。难道这是命里注定!?

何大伟步出相馆,耳旁还响着陆机相士的话,不胜唏嘘! 自从何大伟发达之后,为报答陆机相士,奉上酬金百万元。陆机相士再三感谢,遂买下楼一层,立相馆。去年元旦,声名鹊起的陆机相士应电视台之邀,相述猴年香港前程。陆机相士云及香港岛,风中灯不知灭时节,本年正如猴子上树,提防摔下,做事吃饭切忌猴急。猴喜动防狂,可静不可止,可养不可剋,宜顺不宜逆。中英谈判之烦,正悖于猴之性急,宜好自为之。北京人民大会堂阶前石级叠叠,猴善跃,一跳而过,自是喜悦。首相夫人万万小心,切勿跌交在石阶上。是企是跌?香港市道就看夫人这一踏脚了!后来果然应验。首相夫人马失前蹄,股市下滑,害了多少香港人!而陆机相士却因夫人这一跌交,身价百倍,俨然成为预测未来学的权威。开始了云游世界讲学的新旅程。然而,即使神算如陆机相士,也未能使孔希蒲渡过险难,岂能使人不唏嘘呢?

孔希蒲离去之后,何大伟足不出户,悲痛欲绝。黄河公司的事交钟民料理,海港城的浩大工程由表叔陈维克主持,自己闭门含悲思过。孔希蒲积德留下了一个儿子,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孩子长得很漂亮,白皙透红,黑亮的大眼睛像颗星星,样子可爱极了。这孩子有灵性,爱瞪着一双小眼张望,好像要寻找什么。那模样像妈妈,也似爸爸,更像妈妈点儿。

爷爷当然很爱唯一的曾孙儿,逗他玩,可孩子一味睁着眼,朝他笑。

“叫什么名呀?”老爷爷亲切地问。

“看爷爷给起个名吧!”何大伟说。

“何正寅,怎样?”老人说。他心里清楚孔希蒲正月寅时出生。他扬弃了祖祠排辈传统,一心在孩子身上留下母亲的印记。说完,老人强忍住心里的悲伤,默默地闭上双目。

“好呀!”何大伟说,停了一下才问:“爷爷,改一个字,叫孔正寅好吗?”

“姓孔?”老人吃了一惊,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我同希蒲一起商量过,生下男的姓孔,女的姓何。这是孩子他妈的遗愿啊!”

老人睁着那双泪眼望着他,说:“好,好……谢谢你俩了!”颤抖的声音久久地萦绕在房间里。

从此以后,老人每天都步出房门,看望一眼这个小宝贝。他心上有了寄托,宛如点亮了一盏小灯,人也见得精神爽利了。

孔家元知道孙儿正名的事,心里感到很安慰。他由衷地感谢何大伟替他解开了一个心结,让老人家获得了一个心灵的寄托。这一点他恰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没看错何大伟,自从他入孔门之后,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一样,孔家的希望几乎都寄托在他身上。祸不单行,孔希蒲早殁,事情就不一样了。一旦何大伟续弦搬出孔宅是很正常的事,这就隔了一层。因此孙儿孔姓这就非同小可,难得何大伟有这份心事。这些事,他都是为父亲在世时去做去想的,老人家有老一辈的心事,至于他自己是宽容开放的,儿女们的事业就由他们自己去主理。不过,他越来越感到孔希蒲的重要,孔家少了根柱子,他担心会有一日倾斜。皇天有眼,孔希文使他放心,这孩子思想独立,做事稳稳妥妥。银地公司铺开的架构就是一个世界型的,有点有面,互为犄角的球体,颇适应香港这个变幻不定的多媒体的城市。他当然明白,孔泰荣对孔希文的安置独具慧眼,老人家一下改变了看法,难能可贵。孔希文也是个大手笔,一下就要了十几亿元。大抵孔家的布局就是这个鼎足模式了。在老人家来说了却个心愿,他当然也放下了件心事。使他感到有点不解的是,自从老杜尼约离开人世之后,父亲就很少谈及太和洋行。看来,他并不像杜尼约那么看重那半块玉佩,对他们这些顶级富豪来说,财富固然重要,但比起来人格尤其重要。他深深地感觉到,老人家是宽宏大量的。凡事都留有个余地。不过,这些都属于后事,还得向下一辈有个交代,尤其是孔希蒲已经不在了。

巴露茜几乎每天都来电话,安慰他别为女儿的事过分伤心。她同唐克已办过了离婚手续,分得了一半财产,数目可观。凭这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

女人是一个谜。她爱上谁就迷上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她爱着孔家元,要同他住在一起,只要住在一起就满足了。至于什么结婚名分她是不在乎的。看见他悲哀的样儿,她的心也碎了。她不再坚持要他来伦敦,愿意自己来香港嫁给他。他当然高必极了。然而,孔府这件丧事给阻碍住了。他只能推后。她不明白,这同她们的同居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再等了。她要把唐克留下的大片空白通通补偿回来,因此这爱是空前热烈的,比初恋新婚都热烈。

巴露茜决定要来香港同他在一起。

他悄悄地给何大伟说了巴露茜已离婚的事。用意是很清楚的。

“她要来香港!”孔家元说。

“爸爸,你认为合适就好了,都这么好些年了!”何大伟说得十分得体。

“对、对……”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看,希文、希伦都同我一样,会为你高兴的,真的!”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谢谢你们!”

沉默了好一会儿。

“爸爸,你看还有什么事要交待的?”何大伟征询说。近日孔家元很少出来,即使是同在一座大宅里见面也不容易。

“我看希文同陈维克拉着中资的手,不失为一着高棋。这方面你是不是多想想。”他说得很随便,但很中肯。当然,做爸爸的明白,此刻是不宜再多说话的。

何大伟点了点头。除了家事他什么也没去想过。幸得表叔陈维克给他肩负了兴建海港城工程。

孔家元心里好像舒畅了。

自从见了陈达之后,陈维克看上去精力更充沛了。他对事情的独具个性的见解,常常引发起异乎寻常的效果。在市道低迷的时候,全力投入兴建海港城。最近在股市已是崩溃之际,却又为筹组香港联合交易所吹风,犹如伟大兴旺的香港股市即将到来。沸沸扬扬,惹得港府侧目,唐宁街也不得不立项研究。在他们看来,陈维克的背后是北京的长申公司。

唐克不愧是个香港通,他清楚陈维克的地位和特殊作用。这位执香港金融证券牛耳的英国留学生,长着一把炎黄硬骨头,一个地道的受英式教育长大的香港人,一旦由他牵头组成了联合交易所,这无疑是一支亲北京的力量。况且,由几个交易所联合成一个适应香港市道的联合交易所,已是大势所趋。问题在于这个交易所全由华资控制,对殖民者伦敦来说宛如眼睛里吹入了一粒沙子。

“维克,你好!”唐克在电话里寒暄。

“稀客,难得听到你的声音。”陈维克猜测一定有事找他。

“听说你的联合交易所要成立了,祝贺你!”

“有这回事。伦敦大概不那么高兴吧!”陈维克开门见山,直言直语。

“哪里的话!”唐克婉转地说:“作为老朋友,我想你跟太和或者得利、加理道一块儿玩,联合面不更广泛些吗?”

“这,我没想过。”他明白,没有英资参加组织筹备,伦敦是极不高兴的。

“你不妨考虑一下。”唐克加重语气说。

“他们如果有兴趣,完全可以自己组成一个交易所,这不更好吗?”他说得更干脆了。

“嘿,好一个陈维克!”唐克笑道。

“怎么样?”陈维克沉静地说。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唐克失望地说。

唉,正直的陈维克哪里会想到他的这些话,已隐伏了一场灾难,他没法想象出的一场灾难啊!

他放下电话,心情舒畅。伦敦方面的意思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他们要唐克出面表达罢了。

他好像一点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一阵,他同长申公司江正总经理合作得很愉快。江正处处都按香港惯例处事运作,顺顺畅畅。除了海港城之外,长申公司还投资多个项目。这也许是王斤、陈达的关系带来的方便。

陈维克为自己事业的得心应手兴奋不已。

回到家里。温柔的妻子陪着他,照顾得妥妥帖帖,一点也用不着他费心。他对妻子说过,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妻子漂亮贤淑文静,而且酷肖许子杏,言谈吐举止都相似。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更幸福的呢?

“你累了!”沈玲知道近日公司里事情很多。

“见了你就不累了。”他轻轻地搂着她。

“那你就多点时间留在家里好吗?”她担心丈夫的身体,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何况他还染过骷髅病。

“我会的。”他笑道。

“唉,你嘴上说得甜!”她忧心忡忡。孔希蒲的早逝给她心上留下个阴影,人一世,物一世,过眼烟云。知足常乐。她觉得这个家庭已经很不错了,还求些什么呢?

“你有心事?”他明白孔希蒲的遇难,对他们一家都留下了阴影,儿子也变得更沉默寡言了。

她睨视着他说:“子明年近而立了,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他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她愣了一下。

“他也没有告诉我呀!”他笑道。

“人家说正经的,你呀!”她嗔笑着。

“玲,让儿子自己选择吧!如今年轻人时尚新潮的东西,我们不懂。”

“你那古老儿子能新潮到哪里去呢?能跟得上你就很不错了。”

“我不这样看。”他郑重地说。

“愿听高见。”她仰起头,凝望着丈夫说。

他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看子明对希文的感情怎样?”

“一往情深,但已明白不可以勉强了,充其量是情有独钟罢了。”

“他对陈蓉怎样?你注意了没有?”

“哦……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儿子是爱上了陈蓉,由起初的厌弃、理解、同情,直至深深地爱上。他是一个内向的感情深沉的人,不轻易流露出自己的爱,也不随便改变自己的爱。她想起来了,儿子对她说过:“妈,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他称她是姑娘,表示出对她的理解尊敬。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已经同马尔顿同居了!”沈玲说。

“那是她为了何大伟夫妇才这样做的,这点子明也看得出来。”

“难为她了,一个饱受灾难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禁不住感慨了起来。

“你没有像子明一样称她是个姑娘!”

他随即问道:“你接受得了这个媳妇吗?”

“我喜欢!”她答道。

“这就对了!”他一下子紧紧地接着她,亲她一下又说,“做妈妈的应该给儿子说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媳妇,怎样?”

“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媳妇!”她学着他的样儿说。

“结婚了几十年,我才发现妻子有影视天才,阿门。”他样子看上去很虔诚。

她噗哧笑出声来,说:“呀!当年我演完话剧《少奶奶的扇子》,回家路上是你向我求爱的,你装傻扮懵!”

“这样说,又该是我不对了!”他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事后沈玲向儿子提起这件事。

“妈,你真好!”儿子由衷地感谢母亲,“不过,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她有点诧异。

“她不想我活得沉重……”陈子明深沉地说。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可以给妈说么?”她微笑着问儿子。

他想了想说:“她活得很累,这一辈子就疲于应变生活,应变命运,再不愿意连累别人了。她说:人生必变、所变、不变,人生也只能是知变、应变、适变啊!她自己呢?已是精疲力竭了。”

“知变、应变、适变……”她喃喃地复述。知变不易,应变实难,适变就难上加难了!顿然,她对这位奇女子充满了同情,心中泛起了愁绪。

“她还是回到双亲身边好些!”

“妈,她的选择是对的。香港不适合她,我都想过了。”他把梁松要尾随她来港的事给母亲说了。

“她有危险了!”

“随时都可能发生。”

“那怎么办?她不害怕?”她紧张地问。

“她泰然自若,都习惯了!”他平淡地说。

“这太可怕了。难为她了,她活得太累了。”她充满同情地感叹了起来。

陈子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她选择同马尔顿在一起是明智的。”

“你爱她吗?”

“她理解我,一种知心的理解,也很关心我。这已经很足够了!”儿子说。

“人生难得一红颜知己,是足够了……”她若有所思道。

“妈,你理解我。”儿子舒心地笑了。

莲出污泥而不染。她明白这是一种纯情的理解,纯情的爱,彼此间真正的爱。

她终算理解了自己的儿子。

“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媳妇!”她情不自禁地重复着这句话。

“妈,我的好妈妈……”

儿子高兴地搂着母亲感动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