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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世事常常是这样:悲欢离合,阴睛圆缺。

孔家元心情沮丧,人也消瘦了许多。他原先寄希望于女儿孔希蒲身上,期望她操持起孔家大业。直至今天,顺泰公司没有上市,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家族味道,只是让属下一些子公司上市。因此,孔家财富多少依然是一个谜。人算不如天算。孔希蒲的早夭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独自躲在浅水湾别墅里,闭门冥想。人过半百,几许恩怨宿仇都变得淡泊了。然而,女儿的逝去却又迎头一棒,人也就挺不过来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也分不清这虑这忧了,心烦得很。

夜里,睡不着。他坐在窗前,望着黑沉的海,涛声呼啸,心又好像见得踏实了点儿。

他沉思着,脑海里晃过了一个个影子。

陈维克太投入了,难免拔不出身来。

何大伟谨慎有余,变得越来越稳重了,有好处。

孔希伦初生之犊,就让她不畏虎好了,她交了学费还是学了点东西,不差嘛!

孔希文自有主见,深藏不露,可谓大器之才,放心任其飞腾好了。

……

想着想着,不知怎样的,他竟为陈维克忧虑了。

巴露茜突然来敲门。

孔家元一下子惊愕住了。他对她说过暂时不要来,因为他心情很不好。

“你不听话,又赶来了!”他嗔笑道。

“我放心不下,想你,一百个想你呢!”她亲吻着他。

“我想一个人安静下来。”

“我明白,只要见你一眼,我今晚就返伦敦去,心甘情愿!”她依偎在他怀里笑着说。

他沉沉地舒了一口气,说:“唉,我忍心让你流着眼泪走吗?亲爱的。”他紧紧地搂抱着她。

“我不明白,你是在摧残自己,我心痛极了。”她望着他瘦削了的脸庞,眼睛充满了伤感。

“现在好多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啊!”孔家元禁不住又有点感伤了起来。

“家元,我们到伦敦去,换个环境对你会好些。”

“你看,我能走得开吗?老父还在啊!”孔家元担忧地说。

“那好,我留在香港,我陪着你,说什么我也放心啊!”她说。她一直渴望着他去伦敦。今天,她断然决定留下,为了他有什么不可放弃呢!

“谢谢你!”他俩紧紧地拥抱着。

每回同她在一起,他感到充实,一种填补失落了的空白的亲切。她的眼神、红唇、金发,时时都在温热地填充着他那心灵的空缺,让他油然感到一种暮年的安乐。他慰意把自己看得衰老一些,好让心灵老化,然而遇上了她之后,发自她身上的魅力,迷人地把他的空虚给充实了。他在感受着一种特殊的爱,同时又清晰地在她身上感觉到自己的爱的填补的幸福。她渴望着这种爱,而他却很需要爱的渴望。

“我俩结婚吧!”他突然变得兴奋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莞尔一笑。她觉得目前的处境很自由,同居在一起充满着浪漫的轻松愉悦。她感到很满足。

巴露茜见他默然,便又说:“现在结婚是不是急了点儿,过一段时间可以吗?”

“依你!”他点点头。这也是,她刚签了离婚书呢!

“哦,结婚,这意味着我要占你的一半财产呀!”她故作吃惊状。

“那当然了,你是我的妻子嘛!”他清楚唐克分给她一半财产,够她下半辈子用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问道:“唐克同杜尼西到了香港,他没见你吗?”

“他怎会找我呢!”他说,“他只在香港过了一夜,次日他便飞往北京了。”

“对了,他们赶着飞北京修改中英协议的稿子,大抵是最后一次定稿了。”

“这就好了。香港也给这场游戏折磨得够惨了。太和这一趟聪明过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看是得不偿失。”他说。

“哦,丽斯知道我来,她问候你好!”

“谢谢,她好吗?”

“她比我好过些,有个寄托,写《杜尼约回忆录》。她为人随和克己,活得也轻松了许多。”她常常拿自己同她比较。生活总是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对了,《回忆录》写好了吗?”

“脱稿了。丽斯给我看过,写得很真实,也很感人。你知道,她的文字很美,看得出来她是用心灵去写的。人的最美的心灵!”她充满感情地说。

“这么动人,那我非看不可了!”他兴奋地说。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劝你不要看,写到你孔门一家的,太悲惨了。唉,何必找这份伤感呢!”

“对我来说,回忆的叶子很少是绿色的……”孔家元深沉地说。

“你太伤感了,不过,我理解。”她看了《回忆录》之后有所收获。

“你理解吗?这实在太好了。”他有点惊讶。

“我理解你,也理解了中国人。”她认真地说,“中国收回香港的那份庄严的感情,这是民族感情的庄严。”

他深受感动,紧紧地拥抱着她。

他已感受到这部《回忆录》的魅力,一本人的心灵的倾诉。

他得感谢丽斯,她以一个正直的英国人的心灵,去吟味着这一段显赫而又野蛮残酷的历史。证明了历史的显赫往往是用残酷野蛮换来的。

她贴着他的胸脯,听见他心房的跳动是那么急,又那么沉。

她说:“丽斯很同情她,很尊敬她,你的太祖母孔蕾,然而丽斯不理解,这样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为什么将自己心爱的儿子交给他的父亲,一个不义的卑鄙的男人呢?我也有同感。”

“因为她是一个中国的女人!背负着一副沉重的枷锁!”他答道。

“哦……”她恍然。

他眼前呈现出太祖母那幅头发梳得光滑的美人肖像,一双慈祥温柔的眼睛望着他,微微笑着。

孔蕾睁着双泪眼,把爷爷埋在父亲墓旁。父亲是那年给英兵枪杀的。爷爷死时很痛苦,对着她说:“是他……他是凶手!”

她默然地腆着个大肚子,悄悄地来到一个小孤岛上。那是当年她在一次海难中救起他的地方。她孤独一人地活着,风雨、海水、白天、黑夜、云雾、星天,还有四周死一样的孤寂陪伴着她。为了怀里的小生命,她得活下去,艰难地生存下去。

深夜。茅草房里。一个小生命终于哇哇哭着来到这个孤岛上。

儿子很可爱,黑眼珠,白皮肤,一头蓬松的金发。她含着泪,望着这头金发心惊肉跳,耳旁听见一个声音:“一个野杂种仔……”

弥月。她把儿子的一头金发剪光了,光溜溜的脑瓜子,令人赏心悦目。然而,过了一段日子,儿子的金发又长了出来,浓浓的更蓬勃了。

她当然清楚,要是在村子里,她只能被装进竹篾猪笼里浸落河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淹死。这是村里对不贞女人的惩罚。

她已走投无路了。

她想起妈妈,也只有妈妈才能收留她了。

妈妈在爸爸死去之后,给海盗抢走了,海盗大多是村落上的人,一伙劫富济贫的穷兄弟,何况妈妈又是远近知名的美人。一去不返。

上了船,她愣住了。温顺的妈妈竟是个头人,很有威望,手下众人齐心勇敢。她打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旗号,专打英国鬼,扫除鸦片。劫来的财富夜里运抵村里,散发给贫穷人家,众口皆碑。当然,清朝官府和英人对他们恨之入骨。

面对着这样一个金发的洋种孙儿,她母亲茫然地感到一阵心酸。然而,她强忍住悲愤,一丝不露地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温柔地亲着。船上众生目睹,震惊不已。此后,孩子刮了个光头,在船上长大。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叫孔迪。

“孔迪,你怎么头发是黄色的呢?”调皮者间。

“我喝黄糖水多了呗!”

“我也喝黄糖水,却长出黑头发呀!”

“我吃你的糖水,可以长出黑头发吗?”孩子问。

人们笑了。

回房里。他问妈妈。

妈含着泪说:“你生下来就是这样!”

“孔迪,你从哪里生下来的?”调皮者问。

“山上滚下来块大石头,爆开来了,我是大石爆出来的!”孩子说得很认真。

“谁告诉你的?”

“妈妈说的。”

从此,船上的人再没有戏言了。

后来,她妈妈给手下讲了女儿的不幸遭遇,听者无不掉泪。

孔迪依然天真无邪地向大人要长黑头发的黄糖水喝。

她住下来的日子长了,终于明白船上的首领位置得凭本事才坐上的。她妈妈脑子灵,机智勇敢,多谋善断,公道正直,深得人心,况且武功过人,有一手飞针绝技。一扬手可出十针,百步穿杨,针无虚发。这针术的师父是谁,妈就没有说过。她天性聪颖,跟着母亲,没多久也练出了一身绝技,身轻如燕,在船桅间飞腾登跃,穿梭自如,那一手飞针也不在母亲之下。然而,她只是默默苦练,专心致志,整日无言。

行船走马三分命。在风浪里过日子也真不容易。尤其是碰上英国船,人家船坚炮猛,不好对付。她妈妈以舢板近战克之,夜战攻之,使英国鬼闻之胆寒。

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海战中她妈妈不幸身亡。那是清官府伙同英商船的一次围剿,他们用英国的铁船火炮轰击突袭,而英商船其实是英海盗船。官盗合流,前堵后袭,以致措手不及。

“孔蕾,你明白,孩子不要再留在船上……”妈妈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嘱咐道。

妈妈的双手依然是温暖的。

人们一说起英国鬼眼睛倏地通红了。

他们又出击了,抢了英国铁船,运走机器,又装上自己的风帆。

蓝色的海水上游弋着一艘黑色的船,乘风破浪,宛如草原奔驰着的一匹乌骓俊马。

一面劫富济贫、抗击英夷的旗号在海空上飘拂着。

远近传诵着海上皇后的传奇故事。一个美丽的女皇后在蔚蓝色的海水上踏浪而行,时而驾着白云,时而牵着白浪,在白色海鸥的簇拥中翩翩起舞。她脚步轻盈,所到之处,风平浪静,鸟翔鱼跃,太阳散发着金色的霞光。

人们几乎忘却了孔蕾的名字,只呼喊着海上皇后。

一次海战。他们击沉了一艘满装鸦片的英国海盗船。人们杀得红了眼。俘虏了一个看似老板装束的英国人。

人们叫唤着要把这夷鬼子处死,刀架在他粗红的脖子上。眼看着手起刀落。

“慢。”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一眼认出是老杜尼斯。

他惊惶地抬起头,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他暗自惊喊:“海上皇后!名不虚传。”定睛一望,他的双脚一下子软了,跪落在甲板上。

一个金发小孩,从他面前走过,倚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孩子好奇地凝望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的长长的金头发。呀,世界 上竟也有人长着同他一样的金发!

“孔蕾……”他依然跪着。

“我爷爷同妈妈爸爸的坟墓都在一个山丘上……”她强忍住心灵的颤抖。

“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你……”他满脸泪水。

人们涨红的眼睛进出了火。

她没有眼泪,默然地望着浩瀚的大海。用手抚摸着身旁儿子的一头金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放了他!”

众人刷地一下惊望着她。

他明白她处境的艰难,是自己给她造成了无边的苦难。他怯生生地说:“让孩子跟我到香港读书,我会照顾好他的!”

“不。”

“我看孩子很聪明,该进学校上课呀!”他苦苦哀求着说。

“……”她顿然想起母亲临死前的话,“孔蕾,孩子不要再留在船上……”她怎可以让儿子也当上海盗呀?

她终于忍痛答应了。

临行时,她解下挂在自己身上的一块碧翠晶莹的玉佩,折成了两瓣,交给了儿子,说:“这是妈留给你的认物!”

她抱着儿子哭了。

回到香港,老杜尼斯才发觉儿子口袋里有两瓣玉佩。他大吃一惊,眼泪像小河般流落下来。他明白,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她的面了。

听说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听说当天夜里她穿着一身白衣裳踏浪而去。

听说她靠岸走上了山顶巴露茜眼睛湿润了,说:“那两瓣玉佩遗嘱只不过是老杜尼斯在赎罪罢了!”

“这,我从没有想过!”孔家元冷静地说。

“为什么?”

“我只看见杜尼约对我家实在太狠心了,这些他不会在《回忆录》里告诉人们的。”

“倘若他真的说了呢!”

“唉,他愿意受法庭缺席审判吗?”

她沉思着。历史常常是这样。她说:“让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更好吗?”

他说:“我多想让一切从头开始。太祖母一家是给他害死的。她宽容,让这一切都过去了。然而,却没有从头开始啊!”

她听了深受感动。一个善良宽容的海上皇后的悲酸幽怨的诉述。她深有感触地叹道:“一个中国女人同一个英国男人的故事!”

有谁想过,这个中国女人同英国男人的故事,竟绵延至今天!

历史的绵延,绵延的历史。历史总是在绵延中积怨,淡泊,消沉,缓缓地隐没去了。

海边的夜很宁静。

涛声依旧。月色朦朦。

他俩默默地躺在床上,在想着一个中国女人和英国男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