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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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文韬武略尽风流(6)

晋永和十年(354年)初,第一次北伐失败。两年后,为统一中原,桓温二次北伐,率军过淮水、泅水时,与诸僚属登上船楼,北望中原,慨然叹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夷甫即晋王衍,字夷甫,位至三公,喜好清谈,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后被赵主石勒俘虏,还劝石勒称帝,以便同江南晋朝抗衡,后终被杀。桓温此话是对中原地区沦为夷地的感叹,同时也是对清谈误国的指责。

太和四年(369年),桓温又率军五万,从姑孰(今安徽当涂)出发,进行第三次北伐。经过金城时,见前为琅邪太守时所种之柳,皆已数围。睹物生情,顿感时光飞逝,转眼已至暮年晚景。抚今追昔,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潸然泪下。后来,因前秦名将慕容垂派奇兵截断运漕粮道,战败退军。

桓温三次北伐,三次落败,但通过北伐活动,提高了声望,掌握了中央朝政,成为显赫一时的铁腕人物。又自矜才力,久怀篡权之心。一次卧床时对亲僚说:“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意思是,像你们那样碌碌无为,只能是被汉文帝、景帝那样的人所耻笑罢了,众人莫敢应对。既而抚枕屈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曾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意为有长处可取的人),可人!”王敦为东晋的佐命功臣,手握重兵,势力显赫,曾两次起兵作乱,意欲篡夺王位。桓温此言,足见其篡位之野心。桓温本打算先建功于北伐,再受“九锡”(权臣接受帝王禅位前的一种荣典)。然而北伐兵败,威望顿减。于是采纳参军郗超废立之计,废掉皇帝司马奕而立宰相司马昱为帝(即简文帝),诛杀政敌,流放异己。是时桓温威势盛极一时,朝廷上下,人人惴恐。桓温回归姑孰不久,便寝疾不起,上表要求朝廷加封自己以“九锡”之礼。宰相谢安、王坦之闻其病重,故意拖延。锡文未及成而死,享年六十二岁,谥号富武。

风流良相谢安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乌衣巷》中的两句诗,借古抒怀,寄寓着深刻的历史反思。诗中所题“王谢”,乃晋代两大豪门。其中“谢”即以风流宰相谢安为首的谢氏家族。

谢安,字安石,陈郡阳夏(河南太康)人。生于晋元帝大兴三年(321年)。自幼天资聪慧,勤奋好学,精通诗文,善于言辩,还写得一手出色的行书。四岁时,谯郡人桓彝曾称赞说:“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即晋名士王承)。”谢安曾随阮裕学习《白马论》,勤奋好学,凡遇不解之处,反复请教以求全部理解。阮裕为之所动,赞叹道:“能解释明白《白马论》的人难得,即便像谢安这样寻求透彻了解的人也很难得!”

魏晋时代,清谈之风盛行。世人交谈时,务必追求言谈寓意的深刻,举止形体的潇洒。士绅名士待人接物,极重言辞风度的修养。谢安出身豪族,少有才能,善于谈论名理之学,辞论丰富,有时终日不竭。不满二十岁时,第一次到京城,拜访长史王蒙,二人辨名析理,清谈论对,通宵达旦,心中彼此敬服。谢安走后,王修(王蒙之子)问道:“刚才之客与父相比何如?”王蒙回答说:“客人娓娓不倦,言谈应对,咄咄逼人。”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初,谢安被征召司徒府,以疾辞。后寓居东山(今浙江省上虞),与高阳许询、桑门支遁等贤德之人交往甚密。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咏诗属文,对世事的变幻,无意于心。一次,几人共集王家,谢安环顾诸人,提议一起谈论吟咏,以抒其怀。王蒙觅得《庄子·渔父》一篇,要求各言其中义理。谢安畅谈时,洋洋万余言,才思敏锐高妙,特异超俗,加之意气风发,多用比拟、寄托,潇洒自如,风流倜傥,满座莫不心服。

在文学创作方面,谢安反对模拟古人,因循守旧。庾阐(庾亮同族兄弟)初作《扬都赋》一篇,献与庾亮。亮以同宗之情,极力抬高其声价,声言此文可与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左思《三都赋》相媲美。从此人人传抄,京都为之纸贵。谢安不为所惑,评曰:“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意即写文章如果处处模拟别人,自然免不了内容贫乏无味,视野狭窄。

谢安不仅自己喜好文学,且经常召集本族子弟,吟诗作赋,培养他们的文学兴趣,引导他们进行文学创作。《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谢安曾集同门子弟论诗,问曰:“《毛诗》何句最佳?”谢玄赞曰:“《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称佳句。”谢安纠正说:“《大雅·抑》中‘讦谟定命,远猷辰告’当为最佳。”谢玄所言之句,对仗工整,朴实自然,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是从纯艺术角度对其绝妙之处进行评赞的。

谢安所引之诗,意思是贤德之人,处世不为一己谋身,而有天下之虑;筹谋不为一时之计,而为长久之规。谢安从内容方面对此句加以评赏,言其文雅高尚,意趣深远。

扬州刺史庾冰(庾亮兄)因谢安久负盛名,迫其应召为吏,月余即归。后虽数次被召,俱以书信拒绝。终日狎妓游赏,放情丘壑,任情行事。曾乘牛车西出都门赌博,结果牛、车输尽,只好拄杖步归。此时,同门兄弟已有富贵者,门庭络绎,名士倾服。妻子(刘恢之妹)戏谓谢安曰:“大丈夫不该如此乎?”谢安预感朝廷必会继续征召他出仕,故以手摁鼻,无奈叹曰:“但恐不免耳。”意指出山为官的结局不可避免。

在其不惑之年,兄谢奕、谢尚先后去世,弟谢万北征失败,削为庶民。谢氏大厦将倾,迫于形势,他始有仕进之意。初为桓温司马,颇受器重。后征拜侍中,迁为吏部尚书中护军。桓温死后,继任丞相。

谢安性情迟缓,素以雅量闻名于世,心胸旷达,似能包容万物,七情六欲皆能容纳于胸中,深藏不露,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喜怒哀乐,不改常态。居留东山之时,常与孙兴公、王羲之、支遁诸人泛舟海上。一次游兴正浓,骤然起风,波涛汹涌,孙兴公等人神色俱变,提议调船返归。谢安精神振奋,兴致正高,啸咏不已。船夫见谢安神态安闲,心情舒畅,遂犹进不止。很快,风势更猛,骇浪滔天,船上下飘摇,危险异常。诸人皆骚动不宁。谢安徐徐说道:“如此,将无归?”船夫随即调头归岸。由此,众人皆被其雅量所折服。咸安二年(372年)简文帝病死时,桓温正出镇在外,遗诏使桓温辅政,而非禅位于他。桓温疑此事为吏部尚书谢安和侍中王坦之策划,怨恨至深。后入朝,屯兵新亭,传谢、王二人前去相见,欲于坐中害之。王坦之甚惧,向谢安问计。谢安神色不变,曰:

“晋之存亡,在此一行。”即见,王坦之汗流沾衣,倒执手版。谢安则从容就席,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坐定,谢安谓桓温曰:“吾闻诸侯有道,当守于四方,将军何须壁后置人邪?”桓温笑曰:“吾不能不如此啊!”随后撤掉伏兵。

王坦之原来素与谢安齐名,此后,世人方知二人之优劣。

晋太元九年(384年),前秦大举伐晋,百万之师投鞭断流。消息传来,京师震恐。面对虎狼之师,谢安神态安闲,举止自若。谢玄入相府问计,谢安夷然无惧色。答曰:“朝廷另有诏谕与你。”说完沉默不语。谢玄不敢再言,只好令张玄再次请示。谢安命人备车径往山野,与亲朋好友纵情山水,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淝水一战,晋军大获全胜。捷报传至相府时,谢安正与客人弈棋,看完后,乃放于床上,了无喜色,对弈如故。客问之,徐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弈罢客归,谢安心中甚喜,回到内室时不觉屐齿折断。世人方知谢安雅量之高,“谢安弈棋”亦成为了千古佳话。

淝水之战后,谢氏家族威望大增。谢安深虑功高盖世,恐为朝廷所疑,三年后,乃上疏告老,请求还乡。他与家人从建康出发,途中金鼓忽破,众人甚觉怪异。

谢安时隔不久即去世,享年六十六岁。赠太傅,谥号“文靖”,加封庐陵郡公。

佐命文臣傅亮

东晋末年,司马氏王朝政局动荡,桓玄称帝,孙恩、卢循造反,江北夏王赫连氏等骚扰不断,真可谓内忧外患,霜雪交加。在各政治集团的角逐中,刘裕异军突起,南征北战,逐渐确定了稳固的政治地位。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十四年(418年),刘裕担任相国,被封为宋公。

晋恭帝司马德文元熙二年(420年)四月,屯兵寿阳(今安徽寿县)的刘裕终于决定要以“禅让”的形式取代司马氏王朝,但是,此种心事他难以启齿。于是,在会集群臣的酒宴上,刘裕不慌不忙地说:“桓玄暴篡,鼎命已移,我首唱大义,复兴皇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着,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戒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群臣不明真意,随声附和,盛赞刘裕的武功。傍晚时分,宴会散后,方有一人悟透刘裕的真意,他就是中书令傅亮。傅亮掉转头来,叩门求见,刘裕开门迎候。傅亮说:“我最好暂时返回京城。”刘裕内心高兴,不再多言。由于傅亮的努力,六月,刘裕便被召回朝中辅政,为称帝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傅亮,字季友,北方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人,出生于晋孝武帝司马曜宁康二年(374年)。父亲傅瑗,哥哥傅迪。一次,他父亲的朋友郗超见到这两个孩子后,命人脱下傅亮衣服并做出拿走的样子,傅亮毫无吝色。郗超对傅瑗说:

“卿小儿才名位宦,当远逾于兄。然保家传祚,终在大者。”

傅亮博涉经史,尤善文辞,深得刘裕的赏爱。在晋义熙年间(405-418年),刘裕因傅亮忠于职守,曾想让他出任东阳太守,并先把这个意思透露给了傅迪。傅迪大喜过望,忙将此讯告诉给傅亮。傅亮闻听此言,策马去见刘裕,并坦言不愿外出,而愿永随刘裕左右。刘裕笑道:“谓卿之须禄耳,若能如此,甚协所望。”在政治权力的核心的身边,傅亮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文笔才华。

义熙十二年(416年),刘裕平定洛阳后,奉旨拜谒并修缮晋代五陵,傅亮代笔作了《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上表皇帝司马德宗。虽是奉命公文,但叙事、写景、言情、达志完美地融为一体:

臣裕言:近振旅河湄,扬旌西迈,将届旧京,威怀司雍。河流湍急,道阻且长,加以伊洛榛芜,津途久废,伐木通径,淹引时月。始以今月十二日,次故洛水浮桥。山川无改,城阙为墟,宫庙隳顿,钟虞空列,观宇之余,鞠为禾黍,廛里萧条,鸡犬罕音,感旧永怀,痛心在目。以其月十五日,奉谒五陵。坟茔幽沦,百年荒翳。天衢开泰,情礼获申。故老掩涕,三军凄感。瞻拜之日,愤慨交集。行河南太守毛修之等。既开翦荆棘,缮修毁垣。职司既备,蕃卫如旧。伏唯圣怀,远慕兼慰,不胜下情。谨遣传诏殿中中郎臣某奉表以闻。

表面上看,整个表文是在实录刘裕拜谒修缮五陵的过程,形象生动,情感真挚,但细细思来,每一句、每一笔都无不在为刘裕歌功颂德。开篇四句自然的叙述,意在表彰刘裕的赫赫战功。接下来极写路途之险远、艰难,以见出其人之忠。自“山川无改”句始,以形象化的笔法写出故国的凋敝,山川的凄凉,国家之危难,见出良将的不可或缺。至五陵荒废令故老掩涕、三军愤慨的描写,更渲染出刘裕等众将士的报国之志、雪耻之情。这篇表写得如此情辞恳切,皇帝读之,定会感激涕零。傅亮以自己的绝妙文词,为皇帝司马德宗塑造了一个忧国忧民、对司马王朝忠心耿耿、丹心一片的忠臣形象。这样的生花妙笔怎能不讨得刘裕的欢心呢?

刘裕称帝后,傅亮因辅佐王命有功,被封为建成县公,食邑二千户,入直中书省,专典诏命。自此以后,朝中表策文诰,均出自傅亮之手。明代张溥在《傅光禄集题辞》中云:“晋宋禅受,成于傅季友,表策文诰,诵言满堂,潘元茂(潘勖)册魏公(曹操),不如其多也。”《封宋公诏》、《进宋王诏》、《策加宋公九锡文》均为傅亮所作。可见,刘裕的帝王之路无不与傅亮的丹书妙笔有关。

由于宋武帝刘裕的赏识信任,此时的傅亮已是权倾朝野。刘裕死后,傅亮、徐羡之、谢晦、檀道济共为顾命大臣。宋文帝刘义隆元嘉元年(424年),傅亮等人谋划废黜少帝刘义符为营阳王,后又将刘义符及庐陵王刘义真杀害,立宜都王刘义隆为帝。刘义隆见到威容甚盛的傅亮时,痛哭不已,哀动左右;当他问及刘义符、刘义真的死因时,更是呜咽悲号。众大臣不敢仰视,傅亮更是汗流浃背,无法回答。元嘉三年(426年),宋文帝刘义隆以害死刘义符、刘义真的罪名,诛杀了傅亮。在迎请刘义隆入都时,傅亮已隐约地感到了祸之将至,曾作《奉迎大驾道路赋诗》,诗云:“东隅诚已谢,西景逝不留。性命安可图,怀此作前修。敷衽铭笃诲,引带佩嘉谋。迷宠非予志,厚德良未酬。抚躬愧疲朽,三省惭爵浮。”傅亮自知大限已到,惴惴不安与悔惧之情深重,所以才有此哀鸣。

当年傅亮贵极一时,其兄傅迪每每诫其不可骄纵,而傅亮不从。及见到世路险恶,祸难骤至,方才醒悟,于是作《演慎》一篇,文意与同罪被杀的谢晦《悲人道》如出一辙。“大道有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矣”,“故语有之曰:诚能慎之,福之根也。日是何伤,祸之门尔。言慎而已矣”。

傅亮曾创作很多篇赋,如《感物赋》、《喜雨赋》、《登龙冈赋》、《征思赋》等,其中最能展示他后期矛盾心境的作品是《感物赋》。赋前有序,道出了写作意旨,“述职内禁,夜清务隙,游目艺苑”,见飞蛾起舞,投火自焚,“怅然有怀,感物兴思”。赋的前半部分写自己醉心于文苑翰墨之中,后半部分写目睹飞蛾投火而引起对人生的感悟:

习习飞蚋,飘飘纤蝇,缘幌求隙,望焰思陵。靡兰膏而无悔,赴明烛而未惩,瞻前轨之既覆,忘改辙于后乘。匪微物之足悼,怅永念而抚膺。彼人道之为贵,参二仪而比灵。禀清旷以授气,修缘督而为经。照安危于心术,镜纤兆于未形。有徇末而舍本,或耽欲而忘生。碎随侯于微爵,捐所重而要轻。

赋作前后的行文和结构缺少他表文的和谐流畅,与南朝其他咏物之作也不能相比。但飞蛾趋炎,乃至焦灭,以物性品人情,颇多感怀,这也是傅亮荣尽枯至的真情写照吧。此文与《演慎》中“然而徇欲厚生者,忽而不戒;知进忘退者,会莫之惩”意旨相当,不能不说是其反思一生的结果。傅亮以翰墨文辞佐命刘裕,常代人立言,只有这样的抒情言志之作,才真正反映了一代词臣的内心苦闷。另外,全文通篇对偶,辞采工丽,很能让人感受到这位佐命文臣的文学功力。

傅亮被捕后曾言:“亮受先帝布衣之眷,遂蒙顾托。黜昏立明,社稷之计。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一代佐命文臣,就这样在一种无奈的心境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