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错误,由于以选学桐城的文章、纲常名教的思想为国粹,因为这些都是一时的现象,不能永久的自然的附着于人心,所以要勉强的保存,便不得不以模仿为惟一的手段,奉模仿古人而能得其神髓者为文学正宗了。其实既然是模仿了,决不会再有“得其神髓”这一回事,创作的古人自有他的神髓,但模仿者的所得却只有皮毛,便是所谓糟粕。奴隶无论怎样的遵守主人的话,终于是一个奴隶而非主人:主人的神髓在于自主,而奴隶的本分在于服从,叫他怎样的去得呢?他想做主人,除了从不做奴隶入手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们反对模仿古人,同时也就反对模仿西人;听反对的是一切的模仿,并不是有中外古今的区别与成见。模仿杜少陵或泰戈尔,模仿苏东坡或胡适之,都不是我们所赞成的,但是受他们的影响是可以的,也是有益的,这便是我对于欧化问题的态度。我们欢迎欧化是喜得有一种新空气,可以供我们的享用,造成新的活力,并不是注射到血管里去,就替代血液之用。向来有一种乡愿的调和说,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或者有人要疑我的反对模仿欢迎影响说和他有点相似,但其间有这一个差异:他们一种国粹优胜的偏见,只在这条件之上才容纳若干无伤大体的改革,我却以遗传的国民性为素地,尽他本质上的可能的量去承受各方面的影响,使其融和沁透,合为一体,连续变化下去,造成一个永久而常新的国民性,正如人的遗传之逐代增入异分子而不失其根本的性格。譬如国语问题,在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的意见,大抵以废弃周秦古文而用今日之古文为最大的让步了:我的主张则就单音的汉字的本性上尽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纳“欧化”,增加他表现的力量,却也不强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照这样看来,现在各派的国语改革运动都是在正轨上走着,或者还可以逼紧一步,只不必到“三株们的红们的牡丹花们”的地步:曲折语的语尾变化虽然是极便利,但在汉文的能力之外了。
我们一面不赞成现代人的做骈文律诗,但也并不忽视国语中字义声音两重的对偶的可能性,觉得骈律的发达正是运命的必然,非全由于人为,所以国语文学的趋势虽然向着自由的发展,而这个自然的倾向也大可以利用,炼成音乐与色彩的言语,只要不以词害意就好了。总之我觉得国粹欧化之争是无用的;人不能改变本性,也不能拒绝外缘,到底非大胆的是认两面不可。倘若偏执一面,以为彻底,有如两个学者,一说诗也有本能,一说要“取消本能”,大家高论一番,聊以快意,其实有什么用呢?
贵族的与平民的
关于文艺上贵族的与平民的精神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人讨论过,大家以为平民的最好,贵族的是全坏的。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想,现在却觉得有点怀疑。
变动而相连续的文艺,是否可以这样截然的划分;或者拿来代表一时代的趋势,未尝不可,但是可以这样显然的判出优劣么?我想这不免有点不妥,因为我们离开了实际的社会问题,只就文艺上说,贵族的与平民的精神,都是人的表现,不能指定谁是谁非,正如规律的普遍的古典精神与自由的特殊的传奇精神,虽似相反而实并存,没有消灭的时候。
人家说近代文学是平民的,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是贵族的,虽然也是事实,但未免有点皮相。在文艺不能维持生活的时代,固然只有那些贵族或中产阶级才能去弄文学,但是推上去到了古代,却见文艺的初期又是平民的了。我们看见史诗的歌咏神人英雄的事迹,容易误解以为“歌功颂德”,是贵族文学的滥觞,其实他正是平民的文学的真鼎呢。所以拿了社会阶级上的贵族与平民这两个称号,照着本义移用到文学上来,想划分两种阶级的作品,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如我先前在《平民的文学》一篇文里,用普遍与真挚两个条件,去做区分平民的与贵族的文学的标准,也觉得不很妥当。我觉得古代的贵族文学里并不缺乏真挚的作品,而真挚的作品便自有普遍的可能性,不论思想与形式的如何。我现在的意见,以为在文艺上可以假定有贵族的与平民的这两种精神,但只是对于人生的两样态度,是人类共通的,并不专属于某一阶级,虽然他的分布最初与经济状况有关,——这便是两个名称的来源。
平民的精神可以说是淑本好耳所说的求生意志,贵族的精神便是尼采所说的求胜意志了。前者是要求有限的平凡的存在,后者是要求无限的超越的发展;前者完全是人世的,后者却几乎有点出世的了。这些渺茫的话,我们倘引中国文学的例,略略比较,就可以得到具体的释解。中国汉晋六朝的诗歌,大家承认是贵族文学,元代的戏剧是平民文学。两者的差异,不仅在于一是用古文所写,一是用白话所写,也不在于一是士大夫所作,一是无名的人所作,乃是在于两者的人生观的不同。我们倘以历史的眼光看去,觉得这是国语文学发达的正轨,但是我们将这两者比较的读去,总觉得对于后者有一种漠然的不满足。这当然是因个人的气质而异,但我同我的朋友疑古君谈及,他也是这样感想。我们所不满足的,是这一代里平民文学的思想,太是现世的利禄的了,没有超越现代的精神:
他们是认人生,只是太乐天了,就是对于现状太满意了。贵族阶级在社会上凭借了自己的特殊权利,世间一切可能的幸福都得享受,更没有什么歆羡与留恋,因此引起一种超越的追求,在诗歌上的隐逸神仙的思想即是这样精神的表现。至于平民,于人们应得的生活的快乐还不能得到,他的理想自然是限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贵族生活,此外更没有别的希冀,所以在文学上表现出来的是那些功名妻妾的团圆思想了。我并不想因此来判分那两种精神的优劣,因为求生意志原是人性的,只是这一种意志不能包括人生的全体,却也是自明的事实。
我不相信某一时代的某一倾向可以做文艺上永久的模范,但我相信真正的文学发达的时代必须多少含有贵族的精神。求生意志固然是生活的根据,但如没有求胜意志叫人努力的去求“全而善美”的生活,则适应的生存容易是退化的而非进化的了。人们赞美文艺上的平民的精神,却竭力的反对旧剧,其实旧剧正是平民文学的极峰,只因他的缺点太显露了,所以遭大家的攻击。贵族的精神走进歧路,要变成威廉第二的态度,当然也应该注意。我想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这才能够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倘若把社会上一时的阶级争斗硬移到艺术上来,要实行劳农专政,他的结果一定与经济政治上的相反,是一种退化的现象,旧剧就是他的一个影子。从文艺上说来,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贵族化,——凡人的超人化,因为凡人如不想化为超人,便要化为末人了。
文艺与道德
英国的蔼理斯不是专门的文艺批评家,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性的心理学之建设者,但他也作有批评文艺的书。因为如上边所说,他毫无那些专门“批评家”的成见与气焰,不专在琐屑的地方吹求,——却纯从大处着眼,用了广大的心与致密的脑估量一切,其结果便能说出一番公平话来,与“批评家”之群所说的迥不相同,这不仅因为他能同时理解科学与艺术,实在是由于精神宽博的缘故。
读他所着的《新精神》,《断言》,《感想录》以至《男女论》,《罪人论》,《性的心理研究》和《梦之世界》,随处遇见明智公正的话,令人心悦诚服。先前曾从《感想录》中抄译一节论猥亵的文章,在《绿洲》上介绍过,现在根据《断言》(Affirmationsl898)再抄录他的一点关于文艺与道德的意见。
《断言》中共有六篇文章,是分论尼采,凯沙诺伐(casanova),左拉,许斯曼(Huysmans),圣弗兰西思的,都是十分有趣的题目,一贯的流通着他那健全清净的思想。现在所引却只是凯沙诺伐与左拉两章里的话。凯沙诺伐是十八世纪欧洲的一个着名不道德的人物,因为他爱过许多许多的妇人,而且还留下一部法文日记,明明白白的纪述在上面,发刊的一部分虽然已经编者的“校订”还被归入不道德文书项下,据西蒙士(Symons)在《数世纪的人物》中所说,对于此书加以正当的批判者——至少在英美——只有蔼理斯一人。凯沙诺伐虽然好色,但他决不是玩弄女性的人。“他完全把握着最近性的心理学者所说的‘求爱的第二法则’,便是男子不专图一己之满足而对于女子的身心的状态均有殷勤的注意。在这件事上,凯沙诺伐未始不是给予现在最道德的世纪里的许多贤夫的一个教训。他以所爱妇女的悦乐为悦乐而不耽于她们的供奉,她们也似乎恳挚的认知他的爱术的工巧。凯沙诺伐爱过许多妇女,但不曾伤过几个人的心……。一个道德纤维更细的人不会爱这许多女人,道德纤维更粗的人也不能使这许多女人仍是幸福。”这可以说是确当的批语。
但凯沙诺伐日记价值还重在艺术的一方面,据蔼理斯说这是一部艺术的好书,而且很是道德的。“淑本好耳(Schopenhauer)有一句名言,说我们无论走人生的哪一条路,在我们本性内总有若干分子,须在正相反对的路上才能得到满足:所以即使走任何道路,我们总还是有点烦躁而且不满足的。在淑本好耳看来,这个思想是令人倾于厌世的,其实不必如此。我们愈是绵密的与实生活相调和,我们里面的不用不满足的地面当然愈是增大。但正是在这地方,艺术进来了。艺术的效果大抵在于调弄这些我们机体内不用的纤维,因此使他们达到一种谐和的满足之状态。——就是把他们道德化了,倘若你愿意这样说。精神病医生常述一种悲惨的疯狂病,为高洁的过着禁欲生活的老处女们所独有的。她们当初好像对于自己的境遇很满意,过了多少年后,却渐显出不可抑制的恼乱与色情冲动;那些生活上不用的分子,被关闭在心灵的窖里,几乎被忘却了,终于反叛起来,喧扰着要求满足。古代的狂宴——基督降诞节的腊祭,圣约翰节的中夏祭,——都证明古人很聪明的承认,日常道德的实生活的约束有时应当放松,使他不至于因为过紧而破裂。我们没有那狂宴了,但我们有艺术替代了他。我们的正经的主母不复遣发女儿们拿着火把在半夜里往山林中去,在那里跳舞与酒与血将给她们以人生秘密之智识;现在她却带了女儿们看‘忒列斯丹’(Tristan)去,——幸而不能看彻那些小心地养大的少年心灵在那时是怎样情形。艺术的道德化之力,并不在他能够造出我们经验的一个怯弱的模拟品,却在于他的超过我们经验以外的能力,能够满足而且调和我们本性中不曾充足的活力。艺术对于鉴赏的人应有这种效力,原也不足为奇;如我们记住在创作的人艺术正也有若干相似的影响。或评画家瓦妥(watteau)云荡子精神,贤人行径。摩诃末那样放佚地描写天国的黑睛仙女的时候,还很年青,是一个半老女人的品行端正的丈夫。
唱歌是很甜美;但你要知道,嘴唱着歌,只在他不能亲吻的时候。
曾经有人说瓦格纳(wagner),在他心里有着一个禁欲家和一个好色家的本能,这两种性质在使他成大艺术家上面都是一样的重要,这是一个很古的观察,那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诗人所写,那些写得最清净的人却生活得最不清净。在基督教徒中也正是一样,无论新旧宗派,许多最放纵的文学都是教士所作,并不因为教士是一种堕落的阶级,实在只因他们生活的严正更需这种感情的操练罢了。从自然的观点说来,这种文学是坏的,这只是那猥亵之一种形式,正如许思曼所说惟有贞洁的人才会做出的;在大自然里,欲求急速地变成行为,不留什么痕迹在心上面,或一定程度的节制——我并不单指关于性的事情,并包括其他许多人生的活动在内,——是必要的,使欲求的梦想和影像可以长育成为艺术的完成的幻景。但是社会的观点却与纯粹的自然不同。在社会上我们不能常有容许冲动急速而自由地变成行为的余地:为要避免被迫压的冲动之危害起见,把这些感情移用在更高上稳和的方面却是要紧了。正如我们需要体操以伸张和谐那机体中不用的较粗的活力一样,我们需要美术文学以伸张和谐那较细的活力。这里应当说明,因为情绪大抵也是一种肌肉作用,在多少停顿状态中的动作,所以上边所说不单是普通的一个类似。从这方面看来,艺术正是情绪的操练。像《凯沙诺伐日记》一类的书,是这种操练中的重要部分。这也会被滥用,正如我们赛跑的或自转车手的过度一样;但有害的是滥用,并不是利用。在文明的人为制度之下,鉴赏那些英雄地自然的人物之生活与行事,是一种含有精妙的精神作用的练习。因此这样的文学具有道德的价值:他帮助我们平安地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分化的日程之中。”
蔼理斯随后很畅快的加上一句结论:“如有有教化的男子或女子不能从这书里得到一点享乐,那么在他必定有点不健全而且异常,——有点彻心地腐败了的地方。”
左拉的着作,在讲道德的宗教家和谈“艺术”的批评家看来,都是要不得的,他的自然主义不但浅薄而且有害。不过那些议论不去管他也罢,我们只想一说蔼理斯的公正的批语。据他所说造成左拉的文学的有三种原因:第一,他的父系含有希腊意大利的血脉;第二,家庭里的工学的习惯;第三,最重要的是少年时代贫穷的禁欲生活。“那个怯弱谨慎的少年——因为据说左拉在少年及壮年时代都是这样的性质,——同着他所有新鲜的活力被闭关在顶楼上,巴黎生活的全景正展开在他的面前。为境遇及气质所迫,过着极贞洁清醒的生活,只有一条路留着可以享受,那便是视觉的盛宴。我们读他的书,可以知道他充分的利用,因为《路刚麦凯耳丛书》中的每册都是物质的视象的盛宴。左拉仍是贞洁,而且还是清醒,但是这早年的努力,想吸取外界的景象声音以及臭味,终于形成一种定规的方法。划取人生的一角,详细纪录它的一切,又放进一个活人去,描写他周围所有景象臭味与声音,虽然在他自己或者全是不觉的,这却是最简单的,做一本‘实验小说’的方剂。这个方法,我要主张,是根据于着者之世间的经验的。
人生只现作景象声音臭味,进他的顶楼的窗,到他的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