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淡然的人生不浮躁:周作人幸福的艺术
7206300000021

第21章 生活艺术(5)

“左拉对于他同时的以及后代的艺术家的重要贡献,他所给予的激刺的理由,在于他证明那些人生的粗糙而且被忽视的节目都有潜伏的艺术效用。《路刚麦凯耳丛书》,在他的虚弱的同僚看来,好像是从天上放下来的四角缝合的大布包,满装着四脚的兽单,爬虫和鸟,给艺术家以及道德家一个训示,便是世上没有东西可以说是平凡或不净的。自此以后,别的小说家因此能够在以前决不敢去的地方寻到感兴,能够用了强健大胆的文句去写人生,要是没有左拉的先例,他们是怕敢用的;然而别一方面,他们还是自由的可以在着作上加上单纯精密与内面的经验,此三者都是左拉所没有的特色。”总之左拉“推广了小说的领域”,即此一事也就足以在文艺史上划一时期了。

左拉好用粗俗的话写猥亵的事,为举世诟病之原因,但这也正是他的一种大的好处。蔼理斯说,“推广用语的范围不是有人感谢的事,但年长月久,亏了那些大胆地采用强烈而单纯的语句的人们,文学也才有进步。英国的文学近二百年来,因为社会的倾向忽视表现,改变或禁用一切有力深刻的文词,很受了阻碍。倘若我们回过去检查屈塞,或者就是莎士比亚也好,便可知道我们失却了怎样的表现力了。……例如我们几乎已经失了两个必要的字‘肚’与‘肠’,在《诗篇》中本是用得很多而且很巧妙的;我们说‘胃’,但这个字不但意义不合,在正经的或诗趣的运用上也极不适宜。凡是知道古代文学或民间俗语的人,当能想起同样的单纯有力的语句,在文章上已经消失,并不曾留下可用的替代字。在现代的文章上,一个人只剩了两截头尾。因为我们拿尾闾骨为中心,以一尺八寸的半径——在美国还要长一点——画一圆圈,禁止人们说及圈内的器官,除了那‘打杂’的胃;换言之,便是我们使人不能说着人生的两种中心的机关(食色)了。

“在这样境况之下,真的文学能够生长到什么地步,这是一个疑问,因为不但文学因此被关出了,不能与人生的要点接触,便是那些愿意被这样的关出,觉得在社会限定的用语范围内很可自在的文人,也总不是那塑成大着作家的英勇底质料所造出来的了。社会上的用语限定原是有用的,因为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员,所以我们当有一种保障,以免放肆俗恶之侵袭。但在文学上我们可以自由决定读自己愿读的书,或不读什么,[所以言语的放纵并无妨害;]如一个人只带着客厅里的话题与言语,懦怯地走进文艺的世界里去,他是不能走远的。我曾见一册庄严的文学杂志轻蔑的说,一个女人所作的小说乃论及那些就是男子在俱乐部中也不会谈着的问题。我未曾读过那本小说,但我觉得因此那本小说似乎还可有点希望。文学当然还可以堕落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下去,但是倘若你不能上升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上,你还不如坐在俱乐部里,在那里讲故事,或者去扫外边的十字路去。

“……在无论什么时期,伟大文学没有不是伴着英勇的,虽然或一时代,可以使文学上这样英勇的实现,较别时代更为便利。在现代英国,勇敢已经脱离艺术的路道,转入商业方面,很愚蠢的往世界极端去求实行。因为我们文学不是很英勇的,只是幽闭在客厅的浊空气里,所以英国诗人与小说家不复是世界的势力,除了本国的内室与孩房之外再也没人知道。因为在法国不断有人出现,敢于英勇的去直面人生,将人生锻接到艺术里去,所以法国的文学是世界的势力,在任何地方,只要有明智的人能够承认它的造就。如有不但精美而且又是伟大的文学在英国出现,那时我们将因了它的英勇而知道它,倘或不是凭了别的记号。”

关于儿童的书

我的一个男孩,从第一号起阅看《儿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间断。我曾问他喜欢哪一样,他说更喜欢《小朋友》,因为去年内《儿童世界》的倾向稍近于文学的,《小朋友》却稍近于儿童的。

到了今年这些书似乎都衰弱了,不过我以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处,总还不至于有害。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到幼稚的头脑里去。

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这是极大的谬误。罗素在《教育自由主义》一文上,说得很是透彻;威尔士之改编世界历史,也是这个意思,想矫正自己中心的历史观念。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曾说,日本学校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修身的教训都是颠倒的,所以他的一个女儿只在家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可进的正当的学校。画家木村君也说他幼年在学校所受的偏谬的思想,到二十岁后费了许多苦功才得把他洗净。其实,中国也何尝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来明白的反对罢了。去年为什么事对外“示威运动”,许多小学生在大雨中拖泥带水的走,虽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的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我因此想起中古的儿童十字军来;在我的心里,这卫道的“儿童杀戮”实在与希律王治下的“婴儿杀戮”没有什么差别。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三年前,我在《晨报》上看见傅孟真君欧洲通信《疯狂的法兰西》后,曾发表一篇杂感叫《国荣与国耻》,其第五节似乎在现今也还有意义,重录于下:

中国正在提倡国耻教育,我以小学生的父兄的资格,正式的表示反对。我们期望教育者授与学生智识的根本,启发他们活动的能力,至于政治上的主义,让他们知力完足的时候自己去选择。我们期望教育者能够替我们造就各个完成的个人,同时也就是世界社会的好分子,不期望他为贩猪仔的人,将我们子弟贩去做那颇仑们的忠臣,葬到凯旋门下去!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他们,使变成他的喽罗,这实在是诈欺与诱拐,与老鸨之教练幼妓何异。……

总之我很反对学校把政治上的偏见注入于小学儿童,我更反对儿童文学的书报也来提倡这些事。以前见北京的《儿童报》有过什么国耻号,我就觉得有点疑惑,现在《小朋友》又大吹大擂的出国货号,我读了那篇宣言,真不解这些既非儿童的复非文学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有给小朋友看的价值。在我不知道编辑的甘苦的人看来,可以讲给儿童听的故事真是无穷无尽,就是一千一夜也说不完,不过须用理知与想象串合起来,不是只凭空的说几句感情话便可成文罢了。鹿豹的颈子为什么这样长,可以讲一篇事物起源的童话,也可以讲一篇进化论的自然故事;火从哪里来,可以讲神话上的燧人,也可以讲人类学上的火食起源。说到文化史里的材料,几乎与自然史同样的丰富,只等人去采用。我相信精魂信仰(Animism)与王帝起源等事尽可做成上好的故事,使儿童得到趣味与实益,比讲那些政治外交经济上的无用的话不知道要好几十倍。这并不是武断的话,只要问小孩自己便好:我曾问小孩这些书好不好看,他说“我不很要看,——因为题目看不懂,没趣味。譬如题目是《熊和老鼠》或《公鸡偷鸡卵》,我就欢喜看。

现在这些多不知说的是什么!”编者或者要归咎于父师之没有爱国的教练,也未尝不可,但我相信普通的小孩当然对于国货仇货没有什么趣味,却是喜欢管《公鸡偷鸡卵》等闲事的。要提倡那些大道理,我们本来也不好怎么反对,但须登在《国民世界》或《小爱国者》上面,不能说这是儿童的书了。

在儿童不被承认,更不被理解的中国,期望有什么为儿童的文学,原是很无把握的事情,失望倒是当然的。儿童的身体还没有安全的保障,哪里说得到精神?不过我们总空想能够替小朋友们尽一点力,给他们应得的权利的一小部分。我希望有十个弄科学,哲学,文学,美术,人类学,儿童心理,精神分析诸学,理解而又爱儿童的人,合办一种为儿童的定期刊,那么儿童即使难得正当的学校,也还有适宜的花园可以逍遥。大抵做这样事,书铺和学会不如私人集合更有希望;这是我的推想,但相信也是实在的情形,因为少数人比较的能够保持理性的清明,不至于容易的被裹到群众运动的涡卷里去。我要说明一句,群众运动有时在实际上无论怎样重要,但于儿童的文学没有什么价值,不但无益而且还是有害。

在理想的儿童的书未曾出世的期间,我的第二个希望是现在的儿童杂志一年里请少出几个政治外交经济的专号。

一九二三年八月

致溥仪君书

溥仪先生:

听我的朋友胡适之君说,知道你是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并且在两年前“就说要取消帝号,不受优待费”,思想也是颇开通的。我有几句话早想奉告,但是其时你还是坐在宫城里下上谕,我又不知道写信给皇帝们是怎样写的。所以也就搁下;现在你已出宫了,我才能利用这半天的工夫写这一封信给你。

我先要跟着我的朋友钱玄同君给你道贺,贺你这回的出宫。这在你固然是偿了宿愿,很是愉快,在我们也一面满了革命的心愿,一面又消除了对于你个人的歉疚。你坐在宫城里,我们不但怕要留为复辟的种子,也觉得革命事业因此还未完成;就你个人而言,把一个青年老是监禁在城堡里,又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张国焘君住在卫戍司令部的优待室里,陈独秀君住在警察厅的优待室里,章太炎先生被优待在钱粮胡同,每月有五百元的优待费,但是大家千辛万苦的营救,要放他们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所要者是身体与思想之自由,并非“优待”,——被优待即是失了自由了。你被圈禁在宫城里,连在马路上骑自行车的自由都没有,我们虽然不是直接负责,听了总很抱歉,现在你能够脱离这种羁绊生活,回到自由的天地里去,我们实在替你喜欢,而且自己也觉得心安了。

我很赞成钱君的意见,希望你补习一点功课,考入高中、大学毕业后再往外国留学。但我还有特别的意见,想对你说的,便是关于学问的种类的问题。据我的愚见,你最好是往欧洲去研究希腊文学。替别人定研究的学科是很危险的事,因为与本人的性质与志趣未必一定相合,但是我也别有一种理由,说出来可以当作参考。中国人近来大讲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然而专门研究某一种文化的人终于没有,所以都说的不得要领。所谓西方文化究竟以哪一国为标准,东方文化究竟是中国还是印度为主呢?现代的情状固然重要,但是重要的似乎在推究一点上去,找寻他的来源。我想中国的,印度的,以及欧洲之根源的希腊的文化,都应该有专人研究,综合他们的结果,再行比较,才有议论的可能,一切转手的引证全是不可凭信。研究东方文化者或者另有适当的人,至于希腊文化我想最好不如拜托足下了。文明本来是人生的必要的奢华,不是“自手至口”的人们所能造作的,我们必定要有碗够盛酒肉,才想到在碗上刻画几笔花,倘若终日在垃圾堆上拣煤粒,哪有工夫去做这些事。希腊的又似乎是最贵族的文明,在现在的中国更不容易理解。中国穷人只顾拣煤核,阔人只顾搬钞票往外国银行里存放,知识阶级(当然不是全体)则奉了群众的牌位,预备作“应制”的诗文;实质上是可吃的便是宝物,名目上是平民的便是圣旨,此外都不值一看。这也正是难怪的,大家还饿鬼似的在吞咽糟糠,哪里有工夫想到制造“嘉湖细点”,更不必说吃了不饱的茶食了。设法叫大家有饭吃诚然是亟应进行的事,一面关于茶食的研究也很要紧,因为我们的希望是大家不但有饭而且还有能赏鉴茶食的一日。想到这里,我便记起你来了,我想你至少该有了解那些精美的文明的可能,——因为曾做过皇帝。我决不是在说笑话。俗语云,“做了皇帝想成仙”,制造文明实在就是求仙的气分,不过所成者是地仙,所享者是尘世清福而已,这即是希腊的“神的人”的理想了。你正式的做了三年皇帝,又非正式做了十三年,到现在又愿意取消帝号,足见已饱厌南面的生活。尽有想成仙的资格,我劝告你去探险那地中海的仙岛,一定能够有很好的结果。我想你最好在英国或德国去留学,随后当然须往雅典一走,到了学成回国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介绍你到北京大学来担任(或者还是创设)希腊文学的讲座。

末了我想申明一声,我当初是相信民族革命的人,换一句话即是主张排满的,但辛亥革命——尤其是今年取消帝号以后,对于满族的感情就很好了,而且有时还觉得满人比汉人更有好处,因为他较有大国民的态度,没有汉人中北方的家奴气与南方的西崽气。这是我个人的主观的话,我希望你不会打破我这个幻想罢。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这封信才写好,阅报知溥仪君已出奔日本使馆了。我不知道他出奔的理由,但总觉得十分残念。他跟着英国人日本人这样的跑,结果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只有明白的汉人(有辫子的不算)是满人和他的友人,可惜他不知道。

希望他还有从那些人的手里得到自由的日子,这封信仍旧发表。在别一方面,他们是外国人,他们对于中国的幸灾乐祸是无怪的,我们何必空口同他们讲理呢?

我们已经打破了大同的迷信,应该觉悟只有自己可靠,……所可惜者中国国民内太多外国人耳。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添书

论做鸡蛋糕

近来对于女子教育似乎有两派主张,一派是叫女学生要专做鸡蛋糕,一派是说不应该做。这两派的人自然各有理由,不肯相下,现在姑且不去管他,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我却是赞成做鸡蛋糕的。

本来鸡蛋糕这东西是点心中颇好吃的一种,从店铺里买来的一定价钱不很便宜,那么倘若自己能做,正是极好的事,所以我对于女学生做鸡蛋糕学说表示赞成。但是,我得声明,我不是正统的鸡蛋糕学派,因为他们的理由是老爷爱吃鸡蛋糕故太太应做之,说得冠冕一点是夫为妻纲思想的遗风,这是我所始终反对的。我的主张本来并不限于女子,便是男子也该会做鸡蛋糕,不但是鸡蛋糕,便是煮饭洗衣男子也该会做,不过现在是谈女子教育,所以只就这一方面立论罢了。

我并不是学教育的,也不曾熟知中国女子,因此我不能以什么教育家或是丈夫的资格来陈述她们的缺点,提议教育上的补救方法。我只是以旁观的地位,就见闻所得,说一句老实话,觉得现代女子的确有一个缺点,即缺乏知识之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