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重视传灯,任何伟大的宗师,其法脉的流传,端赖后世弟子灯灯相传,发扬光大。关于六祖惠能大师宗风的树立,以及对后代产生的影响力,他的弟子神会禅师是一个非常有贡献的人。胡适博士曾经考证说,神会禅师应该列为禅宗第七祖,他认为六祖的传人不是别人,正是神会禅师!不管胡适博士的立论是对与不对,不过,由此可以知道,神会禅师对于六祖的贡献,是如何之大了。甚至,惠能大师之所以成为禅宗六祖,也是经由神会禅师为禅宗定下的宗谱。
禅宗传到第六祖,分为南顿北渐。北方的神秀大师在当时已经深为朝廷所重,当代的大臣、士大夫们,以及十方学子均对他尊崇有加;而六祖惠能,他只是在偏于一方的广东弘法。六祖惠能大师圆寂以后,神会禅师以佛陀在灵山会上,把涅槃妙心传给迦叶尊者,所以定迦叶尊者为初祖,一直到达摩祖师为二十八祖。因此这二十八祖的次第,就是由神会禅师确定下来的。及至达摩祖师东渡中国,传慧可、僧璨、道信、弘忍,再传到六祖惠能,这东土六祖,也是神会禅师所确定,从此禅宗的正统,六祖为惠能大师,而不是北宗的神秀。
神会禅师曾在滑台大云寺开无遗大会,庄严道场,十方大德云集,目的就是为了替天下的学道者定宗旨、辨是非,也就是要确定惠能大师是禅宗的嫡传。
甚至于他为了一再宣扬南宗,因而得罪了神秀大师的门下,其中有个玉石如意,多次密告神会禅师聚众造反。当时也有很多同学们力劝神会禅师不必如此计较、认真,但是神会禅师为了正法,可以说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在他四十八岁的时候,曾经遭唐玄宗贬到江西,在江西住了许多年,直到肃宗时,因为安禄山造反,国家府库缺钱,神会禅师出售度牒,帮助政府筹寡军需,肃宗感动于他的爱国,肯定他的地位。后来国家敕建一座荷泽寺,供神会禅师居住,当时他已经八十七岁了。
因为他对国家的贡献,唐朝政府后来定南宗为正统,北宗神秀那一支脉,也就慢慢地衰微。因此,神会大师对于六祖,对于南宗法门的贡献,由此可以想知。
其实,神会禅师年轻的时候,曾经从神秀大师参学,因神秀大师的介绍,而到南方参礼六祖。此外,由神秀大师介绍到南方跟随六祖惠能大师学道的青年学者,为数不少。由此可见,虽然门徒们有南北之争,但是神秀大师不失为一个很有度量、很有风度的高僧。
当时,神会禅师初次参访六祖的时候,六祖一见到他,就问:“善知识!远来艰辛,你还将得本来否?”意思是说,你从北宗神秀大师的门下,来到我这里,当然经历一番艰难辛苦,你有悟到你的本来面目吗?
神会禅师说:“以无住为本,见就是主。”
惠能大师觉得这一个年轻人说话,只是口头上的议论,便用拄杖打了他三下。过去中国传统有一句俗谚话:“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后来神会禅师一直忠于南宗惠能大师,可能这三棒是很重要的因素。甚至后来禅宗棒喝的法门,与六祖大师棒打神会禅师,也不无关系。
被打了三下的神会禅师随后问了六祖惠能一个问题,他说:“和尚!你坐禅,还见不见呢?”意思是说,你见到本来面目了吗?还是没有见到本来面目呢?
六祖大师反问:“我打你,你是痛呢,是不痛呢?”
神会禅师回答:“亦痛亦不痛。”
六祖听他如此一说,也就回答:“你问我见与不见?我告诉你,亦见亦不见。”
神会禅师进而问道:“如何是亦见亦不见呢?”
六祖说:“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你说亦痛亦不痛,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你说不痛,则与木石没有两样;如果说痛,则与凡夫起嗔恨心不是一样吗?你问见与不见是二边,你痛不痛是生灭法。你现在没有见到自性,又何能妄论这许多见与不见呢?又怎敢如此耍弄别人呢?”
神会禅师听了,赶快礼拜忏悔。六祖大师于是更进一步开示说:“汝心若迷,不见自性,则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代汝迷?汝若自见,亦不代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
神会听了以后,即刻恭敬顶礼百余拜,求老师准他忏悔,并且承受法乳。后来,神会禅师为了感谢恩德,便留下服勤作侍者,一直不离六祖左右。六祖大师和神会禅师师徒之间,他们的思想相通,心心相印,自不待言,而六祖对神会禅师的教导,更是“老婆心切”。
有一次,六祖集合大众,宣布说:“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得否?”
神会禅师在大众中,即刻站起来,回答说:“这个我知道,是诸佛的本源,是神会的佛性。”
六祖惠能大师听了以后,很不高兴地呵斥他说:“跟你说过,无名无字,你偏要唤做本源,偏要唤做佛性,你就是将来有出息,也是个知解宗徒,也只是个知识分子!”
本源、佛性不是嘴上说的,语言里的不是本源,不是佛性、神会禅师在六祖大师座下,受到六祖这样严厉的开示、磨炼,因此,后来神会大师成为一代宗师,把南宗顿教发扬光大,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尤其,神会禅师为了树立南宗的宗风、正统,直陈“北宗师承是旁,法门是渐,神秀是旁子,嫡传是六祖惠能,法门是顿”。他从四十多岁一直到八十多岁,不断与神秀大师的弟子普寂对抗,可以说为了师门,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有一首诗说:“寻僧偶尔入山行,青磐红鱼未了情,绿竹还随人意思,吟风来伴读经声。已了娑婆未了缘,深情只欠祖师禅,大悲殿里千尊佛,空向人间泛渡船。”神会禅师的深情只是为了要报答六祖惠能大师,他的心愿只是为了弘扬南宗的顿教法门。所以,神会禅师的一生,一直到唐代肃宗皇帝敕定南宗为正统,总算圆满所愿。因此,我们现在捧读禅宗史的时候,对于神会禅师这位一代高僧,不禁油然生敬。
十、六祖大师赐衣给方辩禅师,以及对卧轮禅师的偈语提出评议,这两件事情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六祖大师自于黄梅五祖座下得到衣钵传法以后,受到的迫害不断,因此在他心里已经体会到衣体的争端很多,也决定从此不再传授衣体了,然而为何后来又要赐衣给方辩禅师呢?有一首诗说得好,“两岸桃花红似火,夹堤杨柳绿油油,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河一点青。”两边岸上的桃花通红,两边堤防上的杨柳绿得青翠,你远远地看到白鹭鸶两个眼睛瞪着水里的鱼虾藏身之处,突然那么一下,冲破平河一点青。佛法本来就是那么个样子。不过,又要经历那么一刻,所谓衣钵相传,就是以心印心。又说:“五月西湖凉似秋,莲荷初动暗香浮,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五月里的西湖如同秋天一样的凉爽,荷花初放的时候,飘来阵阵的清香,花虽无情却解语,因此只要我们得道,一切山河大地,情与无情,皆能同圆种智。所谓“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郁郁黄花无非妙谛,青青翠竹总是般若”。因此,禅师们悟道以后,传衣钵,主要的就是那么一点头,就是那么一个印心的方便。
说起惠能大师付衣给方辩禅师的机缘:有一天,六祖大师跪在水边的洗衣石上洗涤五祖所传授的法衣。忽然来了一个游方僧,先行礼拜,接着对六祖大师说:“我方辩从很远的地方来,我希望见到五祖所传的衣钵。”
六祖大师听他这么一说,就出示衣钵,同时问他:“上人攻何事业?”
方辩禅师回答:“我会雕塑。”
六祖一听:“你会塑像,你试着塑看看,能把我这个样子塑个像吗?”
方辩禅师仔细观察一番,回去就照六祖大师的样子,塑了一个像,像高七寸,惟妙惟肖,堪称艺术精品。六祖大师师看了以后,说:
“你只解塑性,不解佛性。”意思是说,虽然雕塑得好,不过,你只了解塑像之性,至于精神、佛性你却塑不起来。因此,六祖大师就为方辩禅师摩顶,并且说道:“永远作为人天的福田。”
这一段事情,正如过去佛陀住世的时候,曾经上忉利天宫为母亲说法,三个月没有回到人间,当时的优填王及大臣、弟子们,非常思念佛陀,就请目犍连尊者利用神通力,带了一个会塑像的人到天上去,瞻仰佛陀的样子,然后回到人间,用檀香木塑一尊像,这就是佛像的开始。当佛陀从天宫回到人间的时候,雕塑的檀香木佛像竟然会走动,向前迎接真的佛陀,佛陀对这尊塑像说:“以后末法时代,就要靠你为人天做福田了,”所以,现在大家拜佛,也是祈求平安、幸福,是祈求一种功德、福田。六祖大师也用这样的话,对塑像说:“永为人天福田。”同时用法衣来酬谢方辩。方辨禅师便将六祖大师给他的这件法衣分为三份,一份披在所塑的像上,一份自己留着做纪念,一份用粽叶包裹起来,埋藏在地下,并且立誓说:“后世得到这一件法衣的人就是我,将出世在这里重建殿堂,安身度众。”
六祖大师于五祖弘忍座下“三更受法,人尽不知”,弘忍大师说:“我有正法眼藏,传授给你。”又说:“昔者达摩大师初来此土,人皆不信,所以他说:‘我们从佛陀那里代代相传,这袈裟表示一种信仰。’‘代代相传,法法印心’,衣钵本身是无情无意,但是借衣钵的表征,我们要自己自悟自解。”这就是传授衣钵的意思。
自古以来,佛佛相传,密付本心。因此,有人问六祖的曾孙黄檗希运禅师说:“六祖他不会经书理论,为什么五祖弘忍大师要传法给他?神秀上座是五百人的上首,讲经三十余年,为什么没有传法呢?”最主要的,六祖大师是心里契合如来的真心,所以才能得到这个法。衣钵本身没有什么意思,它代表的是道、是法;得到衣钵,就等于得道、得法。因此,过去的祖师们,总想从前代的大师那里,得到一个表征的传授,表示衣钵相传。
在《机缘品》的最后,引用了卧轮禅师的一首偈语:“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这一首偈语是说,卧轮禅师的禅法很高明,他能把各种妄想、分别断除,对待世间上的森罗万象,好或不好,人我是非等一切境界,都能不起心动念,所以菩提、正觉就好像天上的太阳那么光明,像时间永恒无尽,充满无限的未来。
但是,六祖大师听到这一首偈语以后,并不以为然。因为,惠能大师的道,并不是叫人天天只是不动念、不工作。六祖惠能大师是主张“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犹如觅兔角”。你在生活里修行,所谓舂米、推磨、打柴、担水,这都是修行,都是学道,何必一定要“对境心不起”,才能“菩提日日长”呢?在工作里面修行,不是更能见出真功夫吗?所谓“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假围绕”,只要我们心不在万物上计较,万物围绕我们,也不必怕呀!所以维摩居士,“虽处居家,不着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你以为离开了生活,离开了世间,还有另外一个菩提可证吗?这是六祖大师所不同意的。
张拙有一首偈语也说得很好:“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一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本来我们的真如自性光明朗照,恒河沙界都是我们的自性之光,凡夫也好,圣贤也好,乃至一切生物,都与我们是一家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所谓“我心如灯笼,点火内外红,由外可比内,明朝日出东”。真心不可以比,有了比较、分别,就不是那么一个真实的东西。所以,六祖惠能大师听到卧轮禅师这首偈语以后,他说:此偈未明心地,太过抽象,太过消极,如果你们依照这首偈语来修行,那只是一种束缚、停滞。我这里也有一首偈语,在平常日用之间自有妙处。这一首偈语说:“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惠能我没有伎俩,我也不持戒,我也不犯戒;我不拜佛,也不谤佛;我不动念,我也不是寂静;我就是随缘而住,随缘生活。
曾经,庞蕴居士问马祖道一禅师一个问题,他说:“河里的水也没有精,也没有怪,可是这水却能乘万吨的舟船,此理如何?”
马祖回答得很妙,他说:“我这里也无水,也无舟船,你说什么精怪呢?”
意思是说,你为什么都要用对待法来悟禅呢?禅是超越对待的,迷悟之间不是禅,迷悟之外才有禅。“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诸法,你以为是动就不是禅,静就是禅吗?静也不是禅。所谓“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我们在言下忘言,处处无踪迹,随遣随了,只有大大地放下,才能大大地自在。人生如同梦中说梦,哪一样是实在的东西呢?所以,禅宗有一首诗:“是动是静禅是动,不参不动即如如,既然修去便修去,欲得了时无了时。”
禅,能放下的地方,你当然要放下;能提起的时候,自然要提起。如佛陀,“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饭食讫,收衣体,洗足已,敷座而坐”。这就是六度的生活,他在食时、着衣、持钵都是禅定,入舍卫大城也是禅定,敷座而坐更是禅定,可以说,食衣住行、行住坐卧,都是智慧,郜是禅定,都是六度的妙用。所以,六祖大师无论传衣钵也好,不传衣钵也好,无论说法也好,语默动静也好,可以说,他所表现的,都是一种祖师禅,都是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