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1)
路一分为二,左面是大道,直下衡山。右面小径进人丛山峻岭,据说路通宝庆府,但除了平时偶或可以看到一些山民走动外,罕见外地的旅客往来。
今天在路上走动的人,零零星星眠者三两结伙,几乎都是南下的,甚少北上的人。
村庄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少,山也开始出现茂盛的原始野林,种山人所栽的松、柏、杉也逐渐减少了。溪流也开始湍急,表承山岭正逐渐高峻,因为都是石少的泥山,即使高也谈不上险。
日影西斜,红日将要接近西山头。按里程,已经远离县城一百里左右了。
小径在深山中婉蜒,有时会出现一段石板路,可知一定是往昔经常有行旅往来的古径,千百年前很可能是往来的大道。而现在,走上半天也很难碰上其下的旅客了。
一位强健高大,面孔可以称得上英俊的年轻大汉,头上戴了一顶遮阳笠,背上有一只长背囊,一看便知是走长途的外乡客,手点着罗汉竹杖,一步步稳健地前行。
这人的青短袄用长腰巾系住,腰前插了一只箫囊。辫子吊在右肩挂下胸前,走起路来不住的左右晃动。
前面山口的松树下,突然踱出一位干瘦的老人,白发几乎已经掉光,几根毛那能结发辫?只好任由白发稀疏地被散在脑后。
“大爷,请帮帮忙!”干瘦老人拦住了年轻大汉开口求助,神色焦灼,状极可怜。
两人面面相对,形成强烈的对比。岁月无情,在外形上,可以感觉出时光在人的身上,到底留下些甚么结果。
“哦!老伯,你要我帮你甚么忙?”年轻大汉和气地问。
“那边。”老人转身向后一指。
山后面,合出一条小径,五六步外的山坡前,可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
“老伯住在那间茅屋里?”
“不,我们是过路的。”
“过路?我们?”
“老汉姓蔡。往桥市投亲,带了一位孙侄女,没想到在这儿出了意外,老汉那位孙侄女突然患了重病,老汉呼天不应,叫地无门,只好在路上等人来救……”
“哦!原来如此。镇静些,老伯,小可带了些救急的药,也许能帮助令孙女,走!看看去。”
这是主座废弃的茅屋,但仍可避风雨。
漏雨显得潮湿的掌屋中,生起一堆火,火分销干草,和衣躺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盖了一件夹衣,清秀的脸蛋失去血色,冷得不住发抖,卷缩成一团。
“她在打摆子。”年轻大汉放下背囊走近说:“冷一过就发高烧。我有退烧的药,不要紧。”
打摆子,就是疟疾。
“谢谢天,我们碰上了贵人。”老人无限感激地说。
年轻大汉打开背囊,先取出两件外袄替小姑娘盖上,再从怀中掏出一只革囊,取出一只大肚子瓷瓶。
“发作多少次了。”他向老人问。
“从来没发作过。”老人搓着手说。
“哦!难怪老伯慌了手脚。这种病很难好,拖上一年两载平常得很,有些人一天一发,有些三两天发作一次,有些甚至一个月只发作一次。”
“大爷,能……能治吗?”
“能。”
“大爷能治?”
“是的,十分简单。”
“简单?这……药贵不贵?老汉身上……”
“不错。今天晚上投宿,找人买两厅老委,将五六两老姜捣烂,临睡敷在双膝上用布包妥。包住片刻,会感到双膝如被火烧,令人难以忍受,但不久便温和了。连包三晚,保证你病魔离体,万试万灵。
“这是在下的秘方,日后老伯可以在行走奥西时,为人医治广为流传。有些人包了一夜,全身会出现一些红点,象是出疹子,但有些人不会。老伯好象是南边人?”
“广西全州。”
“哦!难怪。全州原届奥西,其实应该称奥北才对。唔!寒冷快过去了,我喂令孙女一些防止发高烧的药散,可保住元气。”
小姑娘一直用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不住向他注视,三分羞保,两发探索,五分感激,相当复杂。
火熄掉,一老一少坐在一旁等候。
小姑娘脸上恢复红润,然后慢慢地红似火焰,总算温度不再升高,还可以忍受。
“很糟!”年轻大汉说:“天快黑了,今晚恐怕得在此地度宿。老伯要到桥市,桥市在甚么地方?”
“还有八十里,地近邵阳地境。”
宝庆府的城外就是邵阳县,邵阳是府治所在地。
“明天你们才能赶到了。”他说。
“大爷不熟悉这附近?桥市是很有名的村镇呢!”
“没来过。“他笑笑:“在下姓李,老伯叫我李三好了,老伯大爷大爷的乱叫,可把我叫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受不了。”
“老汉蔡柏荣。”老人指指已经沉沉入睡的小姑娘:“那是老汉的侄孙女,蔡小玉,老汉老了,带着一个十六岁的小闺女奔波,真苦啊!”
“是的,老伯。”他站起来走动,走向后面的通道:“有些人一生犯了驿马星,天生的奔波劳碌命。老伯上了年纪,最好不要奔波;奔波,挂在下这种年轻人的事。晤!后面不能住,屋顶都塌下来了。”
“李三……李壮士,你要走了吗?”
“我不能走。”他苦笑:“此地前后一二十里没有人烟,豺狼虎豹歹徒,都有。你们两位在这里度夜,茅屋虽然可以暂避风雨,但门场盲坏,我不放心。”
“李壮士好心,皇天会保佑你。”蔡老人由衷的向他祝福。
“谢谢,老天爷是自私的,而且趋炎附势,不会保佑我这种人。好人不长寿。老伯可知道?”他用嘲弄的口吻说,开始从背囊中取出用竹筒粗制的藏食物盛器,里面有肉干、糕饼,甚至还有一小包辣椒粉。
“李爷是好人吗?”小玉姑娘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近乎无礼的话,挣扎着盘联坐起,一双清澈如深潭的秀目,无地注视着他。
“很难说。”他亲切地将糕饼递给小玉:“好与不好,并不是绝对的。所谓亲痛仇快,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受到感情的左右。谁对你好,他就是好人;那怕这人曾经杀人放火,至少这人不曾杀你的人,烧你的屋。
“但有人的狗向你听了几声,那就不但狗坏,人也坏;即使这人是个大好人。吃一些,我想你大概饿了!”
“谢谢!”小玉接过糕饼:“李爷好象不是本地人氏,能请教李爷他乡何处吗?”
“姑娘落落大方,荆钗布裙,掩不住仙露明珠似的风华,令科叔满脸风尘,但举止沉稳有度,不会是乡间平凡的小民。”他用含有浓重的衡州乡音说:“所以,两位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不瞒姑娘说,我是个天下流浪汉,为了生活,必须请熟天下一些各地主要方言、风俗、世情、禁忌,甚至微不足道的习惯和迷信,我只能说我是天下人。”
“跑江湖的?”蔡枯荣问,自以为是的笑笑。
“很难说。”他也笑笑:“一般说来,很多人把跑江湖的称为江湖人,说得笼统而缺乏敬意。把瘪三骗根与官小毛贼看成江湖行业,也把出生人死的保嫖英雄与阐扬义勇的武师看成江湖人,未免有欠公允。
“在下不想为甚么人正名,也没有兴趣嘲弄自己是那一类人。总之,老话一句,我目前凑巧能帮助你们,我就是好了。
山与山不会碰头,人与人可能会重新见面;以后,我就很难说了。
“附近可能有猛兽,我得到四处走走,做一些防险的准备,两位不要乱跑,天黑了相当危险。”
他取了两块肉脯,出门投入茫茫暮色中。
“二爷爷,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小玉不胜迷惑地低声问。
“不容易揣测,总之,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蔡柏荣老眉深锁:“同样地,粗衣乱服,言谈粗扩,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华,有如宝剑在匣。套用他的话: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受到感情的左右。我问你,你是不是先人为主,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二爷爷,玉儿不否认。”
一所以,你心中已先将他看成好人。”
“他救助玉儿也是实情。”
“有些万恶之徒,偶或也会天良发现。楚霸王英雄盖世,但有时却处处表现出妇人之六。”
“二爷爷,这样批评他,公平吗?”
“批评谁?楚霸王?呵呵!二爷爷配吗?”蔡相兼风趣地笑了:“明天找到村落,二爷爷替你买老姜治病。”
“有用吗?”
“一定有用。”老人家肯定地点头:“他说话信心十足,不会信口雌黄。丫头,有些老祖母单方是很神奇管用的。所以说偏方一味,气死名医。
“这种用老姜敷膝治疟的办法匪夷所思,他能说出治疗时的症状,必定替人治过,一定 管用。”
“二爷爷。”小玉欲言又止:“玉儿……玉地想,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蔡柏荣大感诧异:“在这已有线索有了头绪的时候回去?为甚么?”
“不……不为甚么。玉儿想,这些人不值得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耽误我们其他的工作。”
“丫头,作态度的改变是有原因的。”蔡枯荣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受人涓滴,报以涌泉。你对这难测的年轻人动了感恩之念……”
“二爷爷……”
“我明白你想说些甚么,想解释些甚么。”蔡柏荣摇手制止小玉解释:“可是,你别忘了,十二义士十八忠贞的灵骸,在清兵的严密看农副产品下,神不知鬼不觉被人移走,清兵笼络人心的手段受到挫折,不会甘心。
“大乱之前,他们无暇追究、现在,正是时候,表扬忠贞,正是当政者统治巩固后必然的手段,用来鼓励现在的人,替他们的皇朝效忠,毕竟他们已经稳坐了卅余年天下,年轻的一代,已忘了从前的皇朝。一世,统治应该稳固了。
“南天燕子的假墓被挖掘,说明并不是单纯的江湖寻仇事件,已经出现征兆,你怎能轻言放弃?”
“二爷爷……”
“你是怕这位年轻人,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这……玉儿是有一点怀疑。”小玉的神色显得有点不安。这些人各有神通,每一批人都具有强大的实力,明暗之间各展机谋,他……”
“他可能是那一批人的党羽?”
“很可能是姓吴的人。”
“而姓吴的,却是我们最担心的目标。”蔡柏荣苦笑:“极可能是官方的秘使。丫头,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因些小恩惠而忘了我们的目的,知道吗?”
“玉儿明白。”
“那就好。”蔡相兼有意结束话题:“好好进食保住元气,好好歇息养足精神,以后有得忙呢!”
李三回来时,破门已经修好了。三个人各自往草堆中一钻,平安地度过冷寂的一夜。
次日一早,他嘱咐蔡枯荣祖孙,晚上别忘了捣美治病。给了蔡伯荣一包药散,说是今天同一时间,也许提早或延后一时半刻,寒热必定会重新发作,等寒冷将过,眼下药敬可以防止高烧。
冷,人并不怎么难忍,取火或穿暖些便可克服,热,可不是好玩的,高烧可以损坏身体的其他器官,所以必须预防。
他不能耽误行程,无法沿途照料。
这种病,也不需要特别照拂,有些人可以自行痊愈,有些人拖上三年两载依然活得好好的,因此,他不需护送他们到桥市。
他走后不久,祖孙俩也收拾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