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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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今早新华社张记者来过,无所不谈。这有什么,见报的无非是成绩巨大,速度神奇之类的东西。不用看也可以背得出来。那些乌龟王八们在捣蛋,谁去报道。因此,有关公路的事地只字不提。可是,记者对此颇感兴趣,提出了好些个疑问。还神秘地笑了笑说;"对付这些阴暗角落里的霉菌,最好的办法是拿出来晒太阳!"哼,说得倒冠冕堂皇。

吃了晚饭。其实只不过是从饭堂里打回来的一碟肉片炒罗卜,三两白饭。她吃得很快,不满五分钟,碗匙也洗刷干净。还剩下些给咪咪。

她把桌上的工程图纸都推在一旁,专心致志看小说去。她对香港电视兴趣不大,听不懂广东话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不喜欢这种小市民格调。英语片她倒爱看,听说那部《豪门恩怨》长剧,揭露豪门贵旌的糜烂生活颇深刘。

她的兴趣选择性很强。最近,她看了巴尔扎克的《贝姨》描写了一个老处女的阴暗心理。现在正在看张洁的《方舟》,写了三个离婚的女人。她没有结过婚,也无所谓离婚。只不过是喜欢了解那种孤独的生活,看看别人是怎样孤独的。至于自己,她当然足够写本长篇小说了。

为什么老处女、寡妇都被人认为是孤独的怪物?男人就没有被人家这样认为。想不到在"寡"的问题上中外古今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看法。除了那"寡"的性格确实有生活的真实之外,你能说没有一点儿封建之见吗?当然,巴尔扎克在生的时代同现在大不相同。

这个问题就足够她去思索好些天了。使她感到惧恐的还在于:即使在特区,竟也存在着这种见解。

黑猫舔完了碟子,用爪掌揩净了嘴巴,便懒洋洋地蜷伏在她的脚背上。这些天,它整日往外跑,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今天好象知道她呆在家里,便又撒娇似的喵喵地叫。唉,也不怪它,自己在家的时间本来不多。

她很感慨,经过一段繁忙日子之后,现在又剩下自己同咪咪了。最终陪伴自己的依然是咪咪啊!

她哭了,望着大黑猫闪亮的毛色。

海滨的路灯亮了,象一串金色的星里嵌镶在墨黑的海水边上,不时地闪着亮光。又象一颗颗带泪的眼睛在听着大海在低吟。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吃过了饭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许都象地自己一样呆在家里吧!家,多有意思的一个笼啊!即使是麻雀在黄昏里一阵吱喳吵闹之后,也都棲息在自己的树桠瓦檐里去。鸡回笼,鸭返寮,造物主都做了安排。她呢?那就归宿到书堆里去吧!

五天,这五天里她该做些什么呢?

也许这是离别前的五天啊!她情不自禁地用一种别离的眼光在看这里曲一切。

她想,最主要是把《材料力学》这门课程讲完,技术培训中心是很讨她喜欢的地方。她发觉年青人到来这里之后,变得更喜爱学习科学技术。他们非常痛恨自己的愚昧,当然也很痛恨造成他们愚昧的那个时代。他们会痛恨一辈子的。然而,他们不会因痛恨而沮丧,抑或是消沉。他们不正在奋发地用自己的力量去消灭自身的愚昧吗?当这种自我奋发成为一种巨大力量的时候,可以想象出我们的社会将会有怎样的飞跃啊!

每当她同年轻人在一块儿学习的时候,她心情愉快,但又感到异常沉重。从他们身上她感觉到有一种历史的历史责任感。她应该帮助孩子们去消除他们自身的愚昧。这是历史同时赋予她们两代人的同一个任务。只有这一点才使她感到生活的意义和自己存在的价值。因此当她发现徐见池在一段刻苦学习之后,现在已可以独立进行工程设计的时候,她非常高兴。老实说,没有她这样一个高明的老师辅导,小徐是不可能进步得这样快的。

如果说她对这儿还有所依恋,那就是她非常喜欢这里的年青人,尤其是喜欢在这个技术培训中心李学习的年青人啊!

门吱的一声响。郁玲一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你就这样走啦!"姑娘气冲冲地说

"你都知道了。"

"爸爸说的。"

"他怎么说?"

"说你要走了。"她瞪了她一眼,"哼,原来你是个弱者,逃避现实!"

"那强者呢?"她觉得郁玲说的很新鲜。

"探索,走在生活前面的探索者!"

"我说的是心灵。"

"郁玲……"她有所触动。

"我们都为探索而来的,看看外面世界,探索自己要走"的路。探索的自身就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冒险。你说过,目标明确的冒险就是探索。娴姨,你呢?是为了探索,还是为了逃避?你以为这里是一块真空的处女地吗?要知道,我和你,还有他们都是从内地来的。当然还有程松平。千丝万缕。你逃避得了吗?哪儿都有这些蛀虫,你就避开吧!我真不明白,这里有什幺非要你离开不可的怪物,它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量!"

"不足,都不是!"她心情慌乱地说。孩子说得都对,可是她年青,她怎可能体会此刻她心情的复杂呢!

在莫斯科留学的时候,她何尝不足胸襟广阔,充满着理想。她要把所有学到的东西都搬回来。她渴望着实践,是一定会成功的实践。然而,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来自龙湾时,她衰老了的心灵重新又燃起了青春的火光,就象半截子带着泪痕的蜡烛,发放着光和热。然而,她失望了……

她明白,过去的"实践"更多的是需要一种愚昧的顺从,而不是需要科学。可现在呢?她似乎有点迷糊了。不,郁玲她们是非常明朗的,探索,冒险的探索者。那么,她应该跟她们在一起,当探索者去!-切都在所不惜。正如登山运动员爬上珠穆朗玛峰一样,明明知道有丧失生命的危险也一样地攀登上去。

他们是为了什么呢?走前人未有走过的路,而且要一走到底。

"你追求的不是理想,是空想"郁玲说。

"不,你不理解我!"

郁玲惊愕地望着她。她那苦痛得筋肉微微颤抖着的脸颊,和那道深沉的目光,使她一下子变得衰老了。

"娴姨,你怎么啦!"姑娘道。

"没什么。"她忍住眼眶的泪,微微一笑。

"我说错了吗?"姑娘抱歉道。

她镇静了一下,温和地说:

"应该这样说,也应该这样去做。"她很感慨,然而又非常珍贵年青人的这股朝气。那是她失落了的东西啊!遗憾吧!

"娴姨!"郁玲亲切地搂着她。

"我们到外面走走。"

她俩并肩地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

工业区到处亮着灯光。码头、厂房、工棚、宾馆、培训中心、山腰上的别墅群,一片光明。还有东面一大片的住宅区,高层宿舍,一幢幢的似雨后春笋。整齐的窗口,好些已透出了灯光。

工业特区已成了一座灯光的城市。

她默默地走着,就象一个幽灵一声不响地在黑暗里漫步。她从未有这样悠闲地看望过这个灯光的城,这个自己亲手设计建设起来的工业城市。一切是那样平静,那样亲切,又那样的陌生。

她俩默默地走着。

码头已完工了。只剩下后面的一片低洼的烂坭滩还未有填平。再过几天,填平了再铺上水泥块,整个码头便可以投入生产使用了。

夜雾浓重。路灯稀稀落落地亮着,就象插在沙滩上孤零瘦脊吊养海蚝的竹技。海水激烈地拍打着码头,一声比一声响,仿佛要在黑夜里把这堆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庞然大物吞进海底里去。

她站在码头上,墨黑的海浪在她那双纤瘦的脚下汹涌咆哮。这是一双征服者的脚,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的脚。海浪,纤瘦的女人的脚。画家笔下表现过这样的征服者形象吗?这不是艺术的真实!那么生活的真实又给我们些什么启示呢!

郁玲望着她纤瘦的倩影,她在想什么呢?

对岸元朗的灯光给夜雾紫住了,时闪时现。象夜空上的星星疲倦地跌落在沙滩上,一颢一颗地眨着眼睛。啊!璀璨的香港之夜也有暗淡无光的时候。

她站了好久,也凝视了好久。末了,她沿着海边、踩着柔软的沙滩、露水沾湿了她一双纤细的脚,她一点也没感到寒凉。

海风吹拂着她有点烫热的脸儿,掠起了那一头乌黑的浓密的短发。在夜色里,她显得这样的年轻。

郁玲一直傍着她走完这一平方公里的地区。默默地走着,一言不发。在她年轻的一生里从未这样地在黑夜里漫步过,宛如一根木头在地上立着走,没有发出一点儿音响。然而,她忍受得住,走完了这一段路。

她注视着这位使自己钦佩,而又不那么好理解的女人。起先她的脚步很缓慢,慢得象快要倒下来的死人。渐渐地步履加快,急促得令你喘气。之后,才又逐渐地缓了下米,就象跳华尔兹似的优美轻快。她暗地里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儿。

多么令人不可理解啊!这样沉默的黑夜漫行……

回到屋里。她没让郁玲进自己的房间,在房门口站住了。

她凝视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隐隐地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要使心灵不衰老,那就得永远同你扪年青人生活在一起!"

她在黑暗里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