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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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总指挥办公室。

墙上钉着一幅白龙湾工业区图。一张灰绿色钢办公桌;几张镀铬海绵垫折椅。陈设很简便。

"事情决定了吗?"粱宛娴推门进来,看见林宁坐在台前便直截了当地间道。第一号公路工程的事拖了好些时候,她血气了好些天了。她想去找杜一丘,但既然总指挥不点头,找他还不是给人家为难吗?因此,就没去找了。

"我在考虑。"他有苦衷,含含糊裥地说。

"这是一些工程上的意见。"她递上一份书写得很工整的材料。

他翻看着,这是她对一些主要工程建设的意见书。对陈应中的电子厂厂房的施工注意点:对美国人当厂长的货柜厂的基础处理;以及对海湾大酒店基础设计的优缺点分析等等。还谈到了微波站主楼的设计。本来,这些意见她前前后后都谈过了一些,但现在系统地、有见地的指出来就显得更加重要了。她是有学问、有经验的人,经她手上审核过的设计真是滴水不漏。电子厂的那位有经验的德国厂长,在察看了整个厂房的施工之后,称赞厂房的设计合质量都是一流的。货柜厂的美国总工程师里昂对厂房基础、土质的咨询答案很满意,认为提供的数据资料是精确的。这位年青的美国总工程师非常坦率地对梁总说:"我现在才开始认识中国,非常感谢你!"在他们这一代年青外国人的眼睛里,中国不仅仅是古老文明,而且是一个说谎话的、极端神权的国家。现在,站在他面前一同工作的饱经苦难的女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有学识,有素养,有丰富的技术经验,而又是如此诚恳踏实地工作的总工程师,他怎能不惊讶,怎能不敬佩啊!这是他亲自接触到的中国啊!

只是海湾大酒店的基础设计,对方还未有接受梁总的意见。因为是陈应中独资经营,由对方工程师负责。在海滩上建高层楼房,土层结构复杂,这些都应该估算进去。林宁是相信她的。他知道,在处理这类基础问题上梁宛娴很有经验,她设计的那个碗形整体基础,实践证明非常实用可靠。这半年多来的合作共事,他感到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很得力的助手。她勤恳地分担了他的一半工作,几乎把工程上的整个担子都挑起了。他不能投有了她啊!

此刻,他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惆怅,惶然,还是充满委屈的哀伤?他明白她今天来的意思,也察觉出她心里要说的话。然而,他该怎么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些日子,他总是感到她在自己的身边,无论到哪里都感觉她的影子在陪伴着自己。在每一项重大工程的兴建里头,他们全都融和在一块儿,分不清楚是谁的意见。有时也发生过矛盾,但经过一阵诚恳的交谈,彼此也就谅解了。她是那样的冷漠、孤僻,有时很不近人情,但又是那样地诚实,坦然,光明磊落。从她冷淡的,甚而是尖刻的目光里,他看到了一颗透亮的心。他慢慢地感觉到正是这种冷漠、孤傲,表达了她感情的纯朴。她没有掩饰自己、也没有去迎合世俗,只是冷静地表示出自己的见解!这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然而,又有谁理解她在工作上、事业上倾泻下的火似的激情呢!她在为中华民族的崛起投入整个生命的热量呢!

他是经历过坎坷曲折遭遇的人,两鬓凝霜,年逾半百。在生活的道路上他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个人的不幸只消咬咬牙便吞下肚子里,心肠已寒凉惯了啊!就象一头老牛在背上给多抽几下竹鞭,也不会有大的感觉。郁玲妈的离去,除了在生活的路上留下一双足迹就再没有什么了!何况这双足迹已工被尘土蒙住,连一丝儿的痕迹也看不见了。他的心也给这些尘土轻轻地蒙上了一层灰包的雾,在人生活上他是带着这种灰色的眼光的。

自从她来了之后,灰色的雾慢慢地变成了紫色,混和着徽微的亮光。后来不知不觉地又闪现出更多些光彩,变成了彩色的雾。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冷淡了的血液,竟给这个瘦弱的、孤独的女人用她对事业的火似的热情,和纤细体贴的情感给温暖了。当他用这彩色的眼光去看她的时候,他才真正发觉她是美的,一种只有他才能感觉到的美,才能感受到的温暖。他从她的眼睛里窥看出她的心,这颗心跳动着一种独有的青春节拍,充满着浓烈的生活气息。从她对事业的专一,设计工程的胆识,以及对工作要求的严格,处处都可以看见闪耀着这种青春的色彩啊!

使他感到慰藉的是女儿也感到了她这种充满着青春的气息。他明白,女儿一半是从关心父亲的眼光去看她的。这一切,他感到生活的和谐协调,感到一种家庭的美的享受。坦率点说,他是从未享受过过这种美的幸福。现在,他着她些什么好呢!

他压抑住内心的感情,脸上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码头快完工了。倘若发现下沉的话请电告我。"她稍停一下拿出一张字条,又说:"我相信不会出现大的问题。"接着在字条上写下北京的地址。

"这是为什么?"他疑惑地问。

她想了想,浓黑的眉毛蹙动了一下,说:"这是我的辞职书。"她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哦!"他叹了一口气。就象一个神秘的匣子被一下子打开来,他复杂的心情反而变得平静。她要走了,是因为他才要离开的。他心里苦痛,她竟然这样不了解自己吗?他很想向地解释明白,事情决不是象她想的那样简单,二的平方是四。然而,他又不愿意向地剖析自己。生活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选择。她最终会了解,一切都会明白。因此,他把自己对她的深情厚意深深地理在心底里。还是让冷淡平衡这生活的激浪吧!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冷淡算得上什么呢?狂热又是怎样的可怕啊!

看见他表情平淡,她失望了。心里感到一阵悲伤。他这个人,就不能多说一句话吗?哪怕是流露出一点儿温柔的地眼神!很久以来,她已麻木得感觉不着什么悲伤了。正女冻庥的皮肉失去了感觉一样。奇怪,在她忍心离开里的时候,竟又恢复了失去的悲伤!她怀着莫大的抱负来到白龙湾,以为这里可以让自己做一番事业。至少是贡献出自己的力力量。然而,看来她并没有取得人们的理解,也没有得到他的理解啊!她明白,即陡自己拼尽了吃奶的力,也不可能改变这个复杂的局面,她需要有人给予支持。他这个人太冷静了。有时他很大胆,有时又很能忍受,他可以沉住气地等待,不惜一切地等待。然而,人到中年,剩下给我们还有多少时光呢!她恨不得有个庞大的海绵体的电站,一下子把自己身上的力气全都吸尽了,变成了光和热。她厌烦这种冷静的、有点不近人情的等待。这又何必呢!唉!倒不如回北京去,再孤独的生活都过来了,还有什幺可留恋的。也许她将工业特区看得太理想化,以为既然是个试验,那么一切旧的条条框框就不该存在,那些封建守旧的东西该抛弃掉。剩下来的当然是大胆的变革、试验,从中走出一条路来。人总是有片面性的。从自己的愿望爱憎去看周围世界,即使象她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又何尝不受着这个局限呢!

她苦痛得整个身子都佝偻了,一下子变得这样瘦小,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身躯。她发觉,他并不象自己想的那样需要她。眼前,他是这样冷淡地看着她要离去,就象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衣裳以的随便。他心里有比她更需要得多的东西吗?他害怕什么呢?她越想越觉得伤心,赶忙闭上眼睛。黑幽幽的、空洞洞的,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似个坟墓一样,她却象个幽灵在逮黑洞洞的大穴里游荡着。

她睁开眼,一切又回复了原样。他目光有点茫然,没有先前紧盯住人家眼睛的那股锐气了。

"这里有你的事业啊!"他很想把她挽留下来。

"到处都一样。"她冷漠得很。

"可以考虑吗?"

她摇摇头。但心里比较好受了些,他终究说出了该说的话:

"五天后我答复你!"她没说什么便走了。

五天。为什么要五天呢?

泉上竹篮里的黄皮果还放着。新鲜润亮的果皮干瘪得出现了皱纹。唉,一串黄皮果几天也没吃完。她什么都不去想。只默默地望着一颗颗黄色的小果子。反正事情已经决定了,就不想去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