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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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高气爽,白龙湾的山山水水分外明媚。蔚蓝的晴空,蔚蓝的海水,蔚蓝的飞翔船溅起了长长的白色飘带,浪花击奏着青春的节拍,缕缕的彩雾烟霞在海湾的上空飘荡着。白龙湾美丽极了。

程处长有好些日子未有露面。

他今早从香蜜潮度假村来了电话,约杜一丘去见面,有事商量。

香蜜湖的凤凰宾馆豪华非常。可是,程松平却在杉皮屋舍歇息。靠山临湖的小平房,精致玲珑,盆花绕道。屋里设备周全,瓦面上却铺上一层杉树皮,外墙也贴了一圈,看去古色古香,带着浓厚的山村风味。别具一格。

程松平没有,心情欣赏这美丽风光,只图找个清静地方安歇一下,好等杜一丘来计议。

午后,还没见人影。他便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他眼睛闭上了,心下却是神魂不定。

局里有人给他透露,慑于报纸的舆论压力,只好给他撒消职务的处分。纪检会的同志收到了徐见池写的证明材料,具体揭发了他的错误。因此,孟老头子也难出面保他了。只好暂时委屈一下。

他妈的徐见池这小子,竟敢给西瓜皮老子踩。昨晚他找着徐见池,真想揍他一顿。可是,人家一掌推倒日本人胡须田,功夫到家,造次不得。徐见池不慌不忙,振振有词。说一没去香蜜湖抹油,二没领那份奖金,三来电视机也没他的份。扯不上够不够朋友的份儿上。还声言他徐见池是仗义执言的人。唉,此事又张扬不出去。早知如此,他妈的早该把这小子给宰了。

令他更加生气的还是八班进了货柜厂的事。听说除见池还当了什么部主任,这不净是剃姓程的眼眉毛?这世道真弄不明白,说变就变。就象天上的云海,一忽儿乌天黑地、雷电交加,淋得你措手不及。唉,盂老头子也不吭气,这又是个什么气候?反正道公佬跌落粪坑--无术!

难道就这样灰溜溜地销声匿迹?他当然不甘心了,君子报仇,三年未晚!

抽完了一根"万宝路"香烟。杜一丘驾到。

进门来,杜一丘一反常态。

"你倒安乐。躲在这神仙窝里逍遥自在。"

"别见笑了,我给撇掉了乌纱帽。"

"你可别开这个玩笑!"

程橙平苦着脸,有气无力地说;

"唉;还说要见报,向群众有个交代。说是过几天就要公布。他妈的,这班摇笔杆子的蛀虫!"

杜一丘见他说得认真,这才相信了。心里不免一阵震惊,看来林宁他们来头不小,连孟老头子也奈何不得。不过,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见了报的事总得有个交代嘛!还是林宁做过了头,不留一点儿面子。批评批评也就行了,干嘛闹得满城风雨。他想了想说:

"这件事你也有错,现在看看怎个补救好。"

"补救什么?他们还能把我吃掉吗?只是不顺这一口气。"程松平悻悻地说。

杜一丘脸朝窗外,吸了一口烟:

"潮水有个涨落,有时候要避其锋芒。"他欣赏自己以退为进的打法,下去做保管员赢得了舆论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的干部就是能上能下嘛!为啥偏偏要来这一套考试。科举状元早废除了嘛,明摆着要在老干部头上开刀,什么路线?他的着眼点不在于程松平的乌纱帽,这帽儿迟早要戴回去的,用不着担心。他担心的还是林宁的考试制度,这分明是借改革之刀杀人。不可等闲视之。

程松平深深抽了一口烟,吞进肚子里,斜睨着眼察看他脸上流露的那冷静自若的神情,心里想,哼,躲到仓库去,这算什么避其锋芒?堂堂一个副总指挥竞低头认小!便说:"林宁就没有错误吗?我看都是些方向性的问题。他妈的,世界他都想翻转过来,被埋在地下的乌龟王八都冒了出来,竟想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凭什么?还不是这么一点文化技术,用考试来欺负工农。这不翻天了?孟老头子说的,有个风吹草动,扛枪上阵靠谁?等着瞧吧!"他一口气地数落着,下决心要把肚里的乌气一咕噜儿吐出来,看你杜一丘还能冷静多久。

杜一丘泰然自若,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有所不知了。林宁这回举旗先行,副总理要他到北京向中央汇报,你明白吗?很有可能他排在孟老头子之上,人家才五十七岁。"他呷了口铁观音茶,眯着眼,显出一种冷静超脱的神态说:"那个女的整天同美国人厮混在一块儿,洋人吹捧她有能耐,说要推广她的什么碗形基础结构,货柜厂就用地这个设计。美国工程学会对她的脉冲插桩法很感兴趣,就是建白龙湾码头那一套,听说还要邀请她到美国访问呢!你想想这个形势。林宁仗的是这些个,明白吗?"

程松平眨巴着眼,一时还听得不完全明白。

"还有那个临时工,徐见池,三十二元五角的脚色也准备要出国。我们的孩子往哪里摆?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都值得我们深思啊!"

程松平听了心里冒火,把手里的烟头扔掉说:"这小子出国?那全中国的人都该死光了。你老兄得出面干预一下,也替老弟出这一口气!"见杜一丘缄口不言,又说:"你老杜堂堂一个人事领导干部也没出过国,享受这国际声誉,好事全都让这些骚货箩底橙给捡光了。"

杜一丘听了长叹一声,"这世道是变了。"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说,"你以为要经过我手吗?这小子在技术培训中心结业,领有证书,由劳动服务公司推荐给货柜厂,同美国人签了合同。他们是董事会说话,美国人是全权代表,他同意了,谁都奈何不得。这小子到丹麦学习是厂里送去的!"

"他妈的还不快点来一趟运动,这些乌龟王八全都给我靠边站。唉,不知是哪个大右派提出来今后不搞政治运动。才两三年,你看变成了个什么样子。哼,这是什么斗争?"程松平正气凛然地嚷道,似乎在香港入股票,逛夜总会,以及同女人睡觉的事全都没发生过。

"你说话注意点,不搞运动是中央提出的,要同中央保持一致,现在时兴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这很对。他们还不够自由么?自由到上了洋人床褥了。真是!"杜一丘竟然有点上气了。这方面的话他听了不少,何况那女人是林宁招聘来的。

程松平说;"我他妈的革了几十年的命,倒过头还要受这老板、洋人、臭老九的气,丢了乌纱帽。报这一箭之仇,全仗你老兄了。"

见他说得悲哀,杜一丘使安慰说:"你这顶是铁乌纱,掼不碎的!"

"这口气吞不下!"程松平咬牙切齿。

杜一丘又燃着根烟,望了一眼墙角那棵翠绿的富贵竹,顿时感慨了起来:"你看这农村形势,姓包的统帅天下。报上说老包姓社!我看那些自发户全都抬头了,他们能不心里记仇么?从前谁开的会批判他们?有好看的,到时候人头落地还不知道是怎个落的呢!"他瞪一眼那棵富贵竹,说,"这白龙湾是华商局放的资本,还不是包给了林宁这家伙,董事会高于一切!"

"我不信就这铁板一块,没道裂缝儿!"

"那就得看上头了。"

"天色总不会老是吹南风吧!"程松平经过一阵思索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不相信林宁就这样的风正帆悬!不过,他心里不安,好象给悬在半空中似的。倘若这改革真的象杜一丘说的那样凶狠,势在必行的话,他也不必从中作梗,螳臂当车。看孟老头的,他怎个走,我怎个跟。这样一想心情又平和下来,脸上也绽出了笑容。反而觉得杜一丘思想狭窄,不是个办大事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天下之大能没个出头的地方!要是真的让摘自由化,也不会象杜一丘说的那样可怕,他程松平可以搞得比谁都自由。

担到这个自由,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泛起了香港夜总会的色、声、香,甜痒痒的。那日子才他妈的自由,什么神仙会那比得上夜总会!他正在腾云驾雾般在声光霞烟里浮游,陡地心头一惊,人也就一下子冰凉了下来,大鼻子尖上还渗出细细的汗珠儿。他担心撤消职务的事见了报,香港那边当然看作是件大事,倘若子茵趁势吞了他的股盼,那才是剜去身上一块肉。但愿子茵还不至于这样无情。他好不容易才又镇定下来。

杜一丘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察觉出对方心情的微妙变化。这些天他想过,材料送上去好些日子了,老头子也该看过了。老领导,不会毫无反响的。原先程松平答应上一趟北京,后来改变了主意,让老头子的儿子带去。这是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子不吭声不正说明局势会有变化吗?对了,他在静待。还是那个对策,以不变应万变。政治挂帅、政治第一,不管你是个什么朝代,一万年也不会变的。谁掌权也是希望人家听自己的。这一点,杜一丘是坚信不移。他自问除了政治还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会。在他看来政治不仅是最权威,而且是最简单不过。你不听话吗?我就整你。只要放个小小字条进档案里,就够你背一辈子黑锅。天知地知杜一丘知,你奈何!唉,如今……

"上头有消息吗?"

程松平明白他问上报材料的事,便答:"我同小孟通了电话,他说,老头子说事情都知道了,不用着急嘛!"

"都知道了!"杜一丘眨巴着眼睛想,心里反复琢磨:多云、有风、天转晴?这是明天天气预报么?心里感到一阵惊喜,脸上却若无其事地说:

"还说了些什么?"

"对了。他还说上头要转批一个文件,制止滥发奖金。"

"这不就是风向么?"

"你怎么啦!这里是特区。"

杜一丘冷冷一笑说:"正因为是特区,那些人才胆大包天,工资涨得比天高。那个标语牌,金钱、生命!把十字路口遮去了大半边,还能不迷路转向?这回有好戏看了。"

程松平有点懵然,看不出有那点儿值得乐的。看见杜一丘不亦乐乎的样儿,心里犯疑,没待他开口问个究竟,只见杜一丘拍一下他的肩膀说:

"我请客。"

杜一丘按铃要求了一瓶法国"xo",还点了四个菜:脆皮鸡、凤凰鱼翅、玻璃虾、八景蚝。这是破天荒的壮举。

待到端上菜时,杜一丘才吓得目瞪口果,这一席少说也得付八百港元。我的天!

程松平义不容辞,举杯道:"喝吧,入我的帐。"

社一丘这才一饮而尽。他有点神秘地眯着眼睛,抿着邢张大嘴巴在笑。仿如天机不可泄。

报上刊登了撤消程松平职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