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公路的事算是得到圆满处理。哄动了工业特区,也哄动了香港。港报评沦说,中国的改革势在必行。这对工业特区的工程建设推动很大。
林宁的心情并不因此感到轻松,反而闷闷不乐。他觉得象这样明显错误的一件事,竟要大动干戈才解决得了,可见阻力重重。往后还会碰到哪些大石头呢?他心中无数。值得慰藉的是七个临时工表现得很有原则,没被程松平唬住。尤其是徐见池,给他的印象很好。
近日,林宁忙着办对外口岸的事。他已向国务院呈报,将白龙湾开放成为一个对外出入口岸。只等文件批准下来,从香港至白龙的飞翔船便可正式公开通航。可是,具体工作可真繁杂得很。要边检、海关、防疫等好几个单位联台商议。汇总起来,工作人员达四百人,这不成了个笑话?每天两班船客满也不外两百人。两个人检查一个旅客!跟着还要解决办公地方、宿舍、伙食、交通,连锁反应的还有家属的工作安排,子女的入托、上学,这些都是令人头痛的事。谁叫你偏要办个工业特区呢?不过,说什么也不能弄个"二比一"的检查。这就要耐着性子去磨嘴皮了,还得准备打官司。
这段日子,他很少同梁宛娴见面。她也是够忙的。山顶上的微波站主楼动工了,她得常到那儿去。这座微波通讯站设备一流,有电报、电话、电传,同卫星通讯,还可以跟海洋上任何一艘轮船通电讯,光是那几台机子就要一百万美元。国际贸易,行市复杂,瞬息万变,没有个现代化通讯设备是不行的。比如工程、设备图纸上有个疑问或差错,没电传能说得明白吗?
她还得考虑下一步的工程。南湾石油基地要建个深水港码头,泊五万吨位油轮。基地指挥部聘请她当总工程师。由于白龙湾的惊人速度,梁宛娴已是名闻海外了。
她虽然工作很忙,却感到心情舒畅。她做梦也没有想至会成了个忙人,原来世界上还这样需要自己这把瘦骨头。仿如要把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塞进一个小瓶子里,时间已经达到浓缩的极限了。每当她忙得浑身汗水的时候,她就会暗自含笑问自己,要是时间朝反时针的方向走几圈,那多好呢!她将把自己的第二个生命,也投放入这个全新的事业里。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事来啊!有什么比得上这更可珍贵的呢!这些日子,她也觉得心情有点异样,自己确实年轻了,也活泼了。胸膛里的一颗心是这样火热地跳动,耳朵都能听到这青春节日拍的跳动声!人的生命是不会返老还童的,可人的事业心呢?精神生命呢?难道就注定随着年龄增长老化糊涂了吗?她说不清楚。然而,她确实感觉到在这浓缩的一年里,她的生命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她确实是年青了许多。至少她走路的节奏也急促了啊!
尽管生活发生了如许巨变,可是当她忙完了一个白天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靠在床上,仍会感到一种淡淡的孤寂的悲凉。这种悲凉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浓了。过去那长长的松散的岁月里,她不仅没有觉着这孤寂的悲凉,反而感到孤寂的安乐。她需要这种孤寂!
她想起了李素秋。她是幸福的,有一个如此和谐的家,丈夫体贴入微。令人羡慕的还在于他们在生活的漫长道路上,经历了许多欢乐和悲哀。人的情感总是在不断地升华,然而只有在苦难悲痛中冶炼过的情感,才能达到一种高尚的境界。可是,她并不值得羡慕。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那第十九层的笼子里?为什么要让自己横溢的医学才化限制在那个狭小的诊室里呢?为什么一定要陪着丈夫生活在那个繁闹的孤岛上?只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的善良、女人的软弱,女人暮年的心情全都体现在她的身上。这就是女人啊!
她觉得可笑,自己明明是个女人,可又那么不似个女人啊!
她同情他,但又不满意他。他还是那样执著,不同意小戈到货柜厂。然而,等待着他将是一场什么样的风雨呢?
她有点想不透。郁玲下贷柜厂的事他很快答应了,几乎不用考虑。可对张小戈却……这个人,真有点怪。一号公路的事处理了,看不见他脸上添了什么喜悦,好象事情早该如此,山上的水自然是往出下流。
她感到惊讶,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孤寂的感觉是来自他身上的信息。他工作起来,那一颗心就象个亿万数次的电脑,把该做的、该说的全都储存了起来。甚而连她也给储存在里面。他从不忙乱,也从不慌张。汹涌的波涛一旦卷进他的心里就变得平静如镜了。正是这种有条不紊的平静使她感到孤寂。他为什么生活得象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今晚,深秋的凉意使她孤寂的心感到更寂寞了。大黑猫咪咪蜷伏在她怀里,闭上眼睛,睡得很不安,好象生怕女主人离开。啊!咪咪也害怕孤寂了!
听说林宁要到北京汇报。深秋的北京已是冷了。他的衣服不会少。可是南国的衣毕竟是单薄的。她得给他准备。
她舍不得推开甜睡眷的咪咪,双手轻轻地捧起它放在床褥上。咪咪也需要慈和温暖啊!
正收拾着。郁玲回来了。一阵旋风。
"怎么啦?你不生爸爸的气了!"她瞪大了眼说。
"生气!"
"我不信。"她盯着床上的一叠厚厚的毛线袜子。
"你不知道爸爸要去北京吗?"
"你太宽厚了。他没长着一双手么?"
她叹了一口气,"你不明自。"
"哼,明白什么?"
"因为我是个女人。"她茫然地说。
"你说什么,女人?"郁玲惊愕地望着她。在孩子的眼睛里,她始终是一个能干的总工程师,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女专家。她尊敬她,喜欢她,也祈望着她会喜欢爸爸。可从来就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瞪着她那开始白皙的,丰腴的脸颊,仿若头一回把她看做是一位女性。她禁不住在心里惊叫了起来,原来她是这样的秀气,这样的充满着女性的美啊!
咪咪睁开了绿色的眼睛,伸展着前脚,弓了个懒腰,迈开缓慢的步子,窜到郁玲怀里又躺下丁。见着她,大咪咪又要撒娇了哩!
"你觉得奇怪吗?"她笑问道。
"只是不明白!"孩子有点惶然。
她分明是个女性。这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时代把她扭曲了,扭曲得失去了女性的感情,失去了女性的线条。剩下来的只是一种非人性的孤独。只有黑猫,一只一只的咪味了解她,同她生活在一起。她适才发现世界上最可亲爱的是猫,尤其是黑猫。因为黑色是最悲沉、最孤寂、最冷酷的色素啊!然而,她压根儿也没考虑过这可爱的黑猫是男性还是女性?她丝毫没想过这些性的事,更不用说是性的爱了。现在,她想到了自己是个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变化,多么了不起的变化啊!如果你不理解她曾经对黑猫的深沉的爱,你就不可能理解她说这句话时内心感情的深刻变化。难道这不也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变化吗?郁玲未能完全理解这一点。因此,她的惊讶就只能说明她年轻天真。她这个年龄是很难理解这种扭曲了的人性,扭曲了的人的丰富多彩的感情。
她深情地望着郁玲那带着稚气的,晕红的脸蛋,微微一笑:
"道是有情却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过不就是生活的真实吗?"
"哦,我明白了!"她恍然道。
"真的?"
"那仅仅因为我们是人!"郁玲的眼睛顿时满含着泪水,扑倒在她那微微颤抖着的肩膀上。她终于明白她千真万确是一个女人。
梁宛娴搂抱着她,心情很是复杂。她很想让孩子了解自己,可又不愿意她了解得太多。她清楚自己心里藏着不少灰色的东西,还是让自己藏着好了。
"是的,应该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个女人!"梁宛娴禁不住感触道。她深深地体会,不尊重人,不尊重人的感情,也就无须去分别什么了。男人或女人都是毫无意思的。
她听了,眨闪着眼睛,象在夜空里捕捉住一种什么信息似的。窗外,稀疏的星星亮着淡淡的光,秋风萧瑟,海滩显出了暮年的消沉和冷落。深秋了!
"正因为这样,你才对爸爸宽容!"她好象一下子长大成熟了起来,悟出不少生活的哲理。原来生活中繁杂众多的偶然里,竟存在如许深刻的必然。这不正是生活的深度和伴随着深刻的生活呈现出的缤纷斑澜的色彩吗?
她点了点头,"他还不了解我……"
"哦,人的感情竟是这样复杂?"郁玲望着她那平静安详的脸儿,察觉不出有一丝儿的怨恨。她明白,她是深沉地眷恋着爸爸啊!她禁不住从心里高兴,脸上呈现出幸福的笑容,眼睛象两颗灼热的星星。爸爸了解她吗?
"在笑什么?"梁宛娴一点也觉察不出对方已经如此细微地观察了自己。
"笑我自己。"她说,"笑我对生活竟然这样陌生!"她笑得很真挚,很坦然。就像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水,连一丁点儿尘埃都可以望见。然而,奇怪得很,在她暗地里为娴姨的幸福祈祷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忘记得这样干净!
梁宛娴想了想,突然地笑了起来,"傻丫头,因为陌生你才热情奔放地在选择!"
"娴姨,人家都烦死了,你还笑我。"郁玲突然变得生气了。
她到货柜厂才几天,忙得似风车样转。里昂先生当然欣赏她的才能,她几乎成了实际上的厂长助理,顶了半个厂长的工作。她骂小戈为什么还不来?小徐呢,他一点也帮不了忙,整天埋在图纸里面,真是自私得要死。帮人家这样热心,可现在呢?人家来看望你一眼吗?
梁宛娴抿住嘴笑,故意逗着说:"还能不心烦么?是我早就烦死了!"
"对了,我选上他了!你高兴吗?"
"哪个他?"
"谁同我打一架,我就嫁给谁!"
"呀,是他了!"她故作高兴地叫了起来,"他多会打架呀!把胡须田一掌打在地下。"她笑道。
"不是,都不是,我叫你笑话我!"她扑上去抱住她的娴姨倒在床上。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这又有什么好脸红的呢?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不是他就他了!
世间上的事情永远是这样的简单,而又是这样的复杂。
深秋的晚风已带着寒意,沙滩上术麻黄的针叶已变得紫红了,显得分外的苍老悲凉。
她们的房间,灯光明亮,充满着阳光似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