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7232800000028

第28章

尽管天色多云转阴,林宁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

工业特区工程建设发展得很顺利。照着现在的速度下去,完全有把握提前八个月交付使用。港口码头工程快完成了。

只是座落在海滩上的海湾大酒店,地基出现下沉迹象。那位香港来的设计工程师,英国建筑学博士吓得瞪了眼睛。看来即使经验丰富,若是不过细地研究分析新的地质情况,只凭自己的天才,还是会出问题的。一幢二十层的大厦,才上了不到十层,地基便下沉,这确实是个异常严重的问题。何况粱总对此早已有言在先。

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决不是凭吹捧、神灵,或者命令可以解决得了的。英国博士懂得这一点,他老老实实地上门求教。粱宛娴热情接待了他,并把自己原先设想的方案给他详细说了。她预见到这个下沉的现象会出现,也设想过补救的措施。这种问题,她经历过好几次。省城沿江的几座二、三十层高的大厦,以及珠江河边两个大的甘蔗化工厂都出现过类似的下沉。当时,她的老师都一一妥善解决了。在场负责设计的苏联和捷克专家钦佩得很。要知道原先这些先生们是瞧不起中国人的。友好是一回事,科学又是另一回事。

粱总的意见很简单。请他考虑在建筑物靠海的一侧做一个整体基础加固。高明之处就在整体上,只有整体基础才能制止继续下沉。

这一点拨,就象一根燃着的蜡烛剪去了过长的烛心,顿然光亮了起来,那位英国博士先生非常信服,感激涕零。因为在香港地,一个建筑师要是出了一点儿问题,不要说是地基下沉这样的重大的事故,就算墙根稍有一丝儿的裂痕,从此也再没有人肯出钱请他设计了。而且,无论他走到哪,这个坏声誉也会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除非世界上没有太阳,也没有了光亮。

这一回可大不相同,他怎能不高兴呢?这个复杂的地层引起的严重下沉,恰好显示出他技术的高明和过人的胆识。敢于在这复杂土质的海滩上建设高楼,已经是一个非常雄辩的事实。

然而,梁总并不乐观。她估计很可能还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冈此,她每天都到工地去,非常仔细地观察。有时,在大厦基础旁边,一蹲就是半天。她已经去信给罗老教授,罗老是她大学时的老师,已退休了。从五七干校回来之后,他便回到家里,一直没有复出。七十多岁的人,劳累了一辈子,也该歇口气。罗老是早期美国麻省工学院的博士,他给粱宛娴来信,建议她用整体基础加固,还给她一个新的计算公式,可贵的是都列有数据。他对广东沿海、沿江一带的地质情况非常熟悉。还表示倘若出现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亲自来一趟。对老师的关心,她是非常感激的。

因此,这些日子梁宛娴是够忙的了。

秋高气爽。正是露天工程施工的大好季节。人们都急着在雨季到来之前,把土石方工程做完。因此,铺填海滩洼地的工程正在全速地进行。白天泥尘滚滚,车水马龙。入夜灯火通明,穿梭不息。白龙湾工地正在高速前进。

港口工程巨大的工作是在水下,挖港池,挖深航道。吸泥船的输导胶管宛如一道黑色的小河,从蓝色的海面上伸向沙滩。自动吸泥机以每小时一千七百立方的速度运行。岸上自卸汽车排山倒海似地把泥石倾泻在低洼的海滩上。

林宁办公桌前的墙壁上挂着的工程进度图,红色的箭头不断地上升着。工程的进度令人振奋。

可是,天空上吹来了一块小小的乌云。这块不大的乌云竟然停在工业区的上空,轻悠悠地浮动着。

一夜之间整个土地,除了有效的两三间合资厂外,所有内地的工程公司、航运工程局等投包的工程项目,几乎全都停顿下来。萧条冷落,死气沉沉。人们懒洋洋的,松松垮垮、有气无力,好象染上了疵疫似的。工地象死似地沉寂!

程松平透露的关于制止滥发奖金的文件下来了。奖金滥发了就不成为奖金,这固然是应该制止的。因为这已经完全失去了奖金的意义。问题是怎个标淮是不滥发,怎个标准是滥发,这就需要做过细的研究分析了。

文件是部里转发的,末尾另起了一行,加上个括弧:此件适用工业特区。这显然是有人添加上去的。

后来日头传达就更加具体了。每月奖金分三等:七元、六元、五元。经评比后颁发,云云。

这一来,有人借制止滥发奖金的名,把原来行之有效的一套超额有奖的经济管理停了下来。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整个工业区立刻呈现出僵化、老化的病态。十轱辘的自卸车停的停,坏的坏,铲泥机出了毛病,推土机也开不动,连水泥、钢筋也没人去抬。大路上乱七八糟。反正干多干少都一样。至于那个分等评奖,到了班里谁有闹心去费唇舌呢?反正一律六元算数。有的班干脆上南山宾馆,吃一顿了事。

林宁很焦急。香港报纸已发了头条消息,白龙湾工业区出现危机,云云。说是危机言之过甚,但也不无道理。令人头痛的是工业区同承包单位只是合同关系,没有权利去干预人家内部的事。而这些单位百分之百是国营企业,吃大锅饭的。因此,林宁只好给上头通电话,答复很明确,照文件办。并且还口头指定要杜一丘负责这次贯彻制止滥发奖金的事情。言外之意是要姓杜的兼管劳动服务公司,很清楚,下一步会把小戈换下来的。那么工资改革的命运会怎样呢?至此,粱宛娴才真的相信林宁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林宁无奈,只得立即赶往华商局。

杜一丘简直是欢喜若狂。他一个人到滨海洒吧破例要了瓶茅台,独自酌饮。真妙呀,只一纸文件就令他们乱成一团。林宁急忙去香港,张小戈慌失失到处找人,找不到林宁,就去找粱宛娴,大难临头,一个女人顶屁用!徐见池也别高兴得太早,出国!这事早晚得吹掉!

两杯下肚,浑身上下热辣辣的。到他杜一丘东山复出的时候了。想起中外古今的大人物,哪个不经历过上上下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程松平这小子,连这个气候也看不出来。他杜一丘沉住气,等也要等到这一天。眼下不就来了。

姜是老的辣!孟老头就是利害。在转发的文件后面只添上那么一句:此件适用工业特区。这不就够他们懵头转向了!

他在宾馆给程松平挂了个电话。程已调到山海特区,避开风头。

在电话里,他给程松平打气,仿佛世界又象块烧饼似的翻了过来。这一回可以推翻他们的经济定额管理制,也一样可以推翻他们的新工资制、合同工制,还有那个该死的职务考试制。让他们这一班老板、洋人、大学生、工程师、臭老九都给我靠边站。好险!他妈的竟夺走老子手里的人事干部权?什么改革,什么创新,说穿了是臭老九要翻天。什么文化科学重要,什么特区要试验创新,统统是自由化的货色!

"你说的文件下来了,形势很好!"杜一丘对着电话筒说。

"但愿如此。"程松平的声音很平淡。

"你还感觉不到这个气候吗?"

"台风?"

"少说也有十级。"杜一丘觉得惊讶,这小子为何变得这样迟钝。

"这么有把握?"

"你怎么了?"杜一丘简直要在心里咒骂这头蠢猪。

"看准些儿稳妥。"

"你用一吨重的铁锤打下去也不会错了!"

"那当然!"

"你也该回来平反!"

"哦。"

"你不敢回来?"杜一丘忍不住问。

"王八才怕他们!"

"这就对了。"

"你等着瞧好了!"程松平啪的一下放下电话。

杜一丘不知道姓程的今晚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这只有程松平自己清楚。报上刊出程松平被撤职的消息之后,港报转载了,社会舆论哗然。子茵瞅着时机来了,便把替程松平存入的股份全都吞了去。程松平是哑巴吃黄连。手里有字据管什么用,这事能声张出去吗?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程松平痛定思痛后,竟觉得世态炎凉,感触万千。认为自己吃亏在于没有慎重审度时势。看来时局大起大落的反复并不似自已想象那样容易,冒险辛苦落得个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了,还是跟着孟老头子,稳稳当当,静观局势好。因此,他对杜一丘就显得没有先前那样亲热了。

程松平的怯缩丝毫不影响牡一丘的心情。他正在兴头上,认为自己看准了。仿若世界可以随着他的手掌翻转过来。

当然,他是得意的。整个工业区工程进展慢似蜗牛在爬坡。他认为这证明了金钱挂帅的危害。

他暗自笑道:"哼,看你们高兴?"

张小戈接到那份制止滥发奖金的文件之后,没找到林宁,便来找梁宛娴商量。梁宛娴这才明白问题原来是这样复杂,连替林宁都忙赶去香港,可见事情严重。

"小戈,你怎个打算?她感到压在孩子肩膀上的担子太沉了。

"他们眼红这几块钱奖金吗?"他若有所思。

"工业特区特事特办,有些人就看不惯,认为样样事情都出了格,这意味着什么呢?"她想了想说。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格子!"

她眨巴着眼睛显得饶有兴趣地说:"我看最严密,最整齐的格子该是蜂巢了。一个个六角形的格子,密密麻麻,象是众多的房屋全都挤集在一块儿。最终还是要出格--分房啊!"

"有意思。"他沉思着,"家庭是一个格子,社会是一个格子,地球也是一个格子,宇宙却是无限的……人呢?也是一个格子吗?"

"可以说是一个无限的格子!"她有点感慨地说。

"象孩子一样不断地裂变,不停地发展,对吗?"他眨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想了想,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出格啊!"

"是吗?"

"工程投际承包,奖罚自负,得奖部分归公司自己分配,正如农村包产一样,超产归己。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可是,他们却看不惯,用那个铁饭碗格子去套,这出了格,那不够格。唉,许许多多的痛苦,就是这些格子造成的。"

"那么历史的前进,应该是不断突破这些固定的格子了!"

她没有说下去。用手捋了捋那头浓密的黑发,默默地凝望着在阳光下闪亮亮的银色窗棂,眼睛眨也不眨。

"娴姨,你在想什么?"

她莞尔一笑,"我想那格子后面是什么东西?"停了一下,

"你看白龙湾的农民富裕多了,包产户、专业户、万元户,汽车户、汽船户……象雨后春笋般萌发了起来。一个个跳出了贫穷的格子。历史不就这样迈出了一大步吗?人们不是正在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吗?我们呢?该怎样安排自己要走的道路!"她很感慨,漫长的坎坷,曲折的道路总算走过来了,可眼前的路仍不平坦。她不明白,有些人脑袋里不晓得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农民吃饱了饭,盖了间洋楼,买了台汽车,工人领了几块钱奖金,买了套沙发,这有什么可怕呢?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小戈沉思了好一会儿,

"娴姨,我明白该怎样做!"

她那深沉的目光从蓝天落在翻腾着的浪尖上,在思索、在探寻,又象在伥然地感触。

"海浪不是在翻腾吗?"她象在问自己,

"海浪一旦扑滚上了沙滩就不再是浪了啊!"

"它是卷上了沙滩的浪。"他沉思。

"对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象海浪那样诚实地承认自己卷上了沙滩,也就是承认自己不再是汹涌澎湃的巨浪了啊!"

然而,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世上的事情也总是这样;一浪接一浪,后浪赶前浪,旧的事物总要消失,新的事物总要产生。

海涛低沉地响着。他们俩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运动不已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