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为什么不可以把这霉菌都切掉?依我看浮动工资也不要提,就说是特区工资,怎么好就怎么做,管他的。我们办特区可以独立于现行经济管理体制之外嘛!事无大小都得受条条框框牵扯住,一丁点儿灵活也没有,叫人怎样做?有的人偏偏又是这样自信专橫。"小徐禁不住又发议论了。话说回来,看见工地死气沉沉的景象,稍有点儿血性的人都会感到愤慨。
"你说下去。"林宁早就听说过小徐是工地理论家,虽说是外号,却也多少有点影子。如今听来他对问题是深思熟虑过的。
"既然是工业特区,就要开新路,不能只是在旧路上修修补补。高速赛车能在牛车路上走吗?"小徐说。
老师傅用欣赏的目光赞许着自己的徒弟,脸上带着点得意的神情说:"新娘子穿新鞋走新路嘛!老黄历能套得住小两口子的心吗?让他们蹦去,跳去好!"
林宁陷入了沉思。蹦去,跳去!
"要跳出现行的经济管理体制之外!"他自忖道。
郁玲到饭堂、办公室和技术培训中心找不着爸爸。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急死人。伪
她急忙跑回宿舍,室内黑了灯,人影儿也不见。给微波站拔了电话,也说没有来过。天晚了,爸爸一个人忙到哪儿去了呢?
她生爸爸的气。饭前张小戈来找过她,商量对付杜一丘的事。姓杜的也太过分了,上门欺负小戈。他那故作可怜当保管员的伪善脸谱又给拆穿了。她主张小戈在就职演说会上公布政纲领,对承包工程的公司也发浮动工资。这一来,把他那个制止滥发奖金的借口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对杜一丘就只能用这个办法:敬而远这,各行各路。要不缠得你死不死、活不活,直至满头白发,变成老太婆了还是一事无成。
可是,对小戈的正确意见,爸爸竟然无动于衷,这怎么说得过去呢!她很尊敬爸爸,承认他是个事业家,一位强人。然而,她越来越看不惯父亲那种审慎的冷静,有时简直冷漠得像一块石头,像生活在真空里的纯理性的人。有时又很脆弱,很胆怯,很可怜,把自己的真情实感紧紧地捺住。怪,人真是一个怪物!为什么不能自然地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去生活呢?
应该支持小戈,因为他做得对。这些日子,她心上的屏幕常常显现出他的影子。这影子凝聚着一股魅力,深深地吸引着她。压在他肩膀上的担子很沉,姓杜的又纠缠着,够烦的了。可他以异乎寻常的力度,挑走担子。那回为了到货柜厂,他做了充分准备,上门请她解答英文本上的疑难句子。慢慢地她觉察出他的英文程度颇高。哦,他竟是个藏而不露的人。当然为了更准确理解原文,多请教别人是需要的。因此,他不时来她房间里坐,有两回还约她到海边漫步。朋友嘛!她不会拒绝。少女的敏感使她细心而又警惕地注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隐约地流露着一丝儿细细的银丝,在她的脸上飘过,又轻轻地裹在她那乌黑的秀发上,轻盈地缭绕在她的心上。这时候,她清醒了,在他笫一次上门的时候眼睛里就隐藏着这一丝儿的丝线。可是,自己为什么没发觉呢?她的心象是多了一件东西,哦,是一个影子。娴姨真厉害,她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心。
想起娴姨说的选择,她的心很快又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不需要这种选择。说实话,这个选择在她心的天平上没占有什么位置。她开朗豁达,天真活泼,有时甚至显得有点"野",然而却永远是落落大方,文雅得体,处处显露出高尚的素养。也许正是这种天真纯洁的素养拨动了小伙子们的心弦,招来了无数双羡慕的目光。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因为在这里,青年男女的比倒是一比四。玩具厂、电子厂、饼干厂、旅游中心、服务中心、宾馆、度假村都招收青年女工,形成了畸形的性别比例。可见她身上具有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迷人魅力。
这一趟小戈来找她,才开口谈了几句,她便替他着急了。他想得对,把什么奖金连同旧的条条框框全都扔掉,工业特区为什么不可以给承包工程的单位发浮功工资呢?应该在大会上作为施政纲领宣布。她从心里感激小戈对自己的信任。这样一个重大问题,赶着来我她商量。可是,爸爸却又是那种审慎的冷静!
当她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是偏激了些。当时说让小戈到货柜厂当厂长助理,就只有爸爸一个人顽固反对,一定要小戈留在经理的位置上。他了解小戈的价值,了解这里纷繁复杂的变幻局势。于是,她又感到爸爸那种冷静的可爱。眼下,他又在深思熟虑些什么东西呢?
她不明白。她又焦急了起来。也许,她永远学不会爸爸那种冷静。
海景楼--临海的一间带着浓厚西方色彩的咖啡餐馆。咖啡色的瓷砖地板,咖啡色的胶纸贴墙,还是咖啡色的座椅,饰上金边吊灯和奶黄色的桌面,优雅和谐,给人一种暖和温柔的情调。就是那商声播放的"迪斯戈"打滚乐声,显得有点不协调!
靠海是露天茶座。绿色水磨地板,红白相间帐篷,银色栅栏,仿若坐在碧绿的海水上。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爸爸是不会到这地方来的。他向来不愿意抛头露面,更不用说来这热闹的地方了。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的,她的双脚竟踏上这咖啡色的地板,而且还坐在靠海的卡位上。她要了杯咖啡,一碟蛋戟。
她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夜雾蒙蒙的大海。
突然,她惊愕住了。露天茶座的侧角处,靠着银色栅栏边上,林宁同徐见池对面坐着,交谈得入了神。她知道,爸爸这是头一回同小徐坐在一起的。一见如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林宁一直看着把变压器运走,已是九时多了。
他请小徐来海景楼喝咖啡。露天阳台上,海风吹拂,空气格外清新。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同小徐这位工地理论家谈谈。今晚,他才真正从交谈中看到这孩子思想里的闪光的智慧。他的鲜明的、独到的见解,令人听了感到耳目一新。小徐到货柜厂才一个多月,去香港学习了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就完全不同了,技术管理水平提高得很快。最近他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工业特区工业管理的论文,里昂先生看了认为此文颇有分量,便推荐给美国的一家杂志。今晚,林宁找他交谈是想听听最基层的工人对工业特区的意见。
小徐眨巴着眼睛,象是不假思索地说:"从目前看,特区是内外矛盾的交叉,崭新的社会关系的色彩,一流科技同守旧思想相碰撞的火花,现代化生活同民族传统浇淋出的斑斓的花卉,纷繁复杂极了。当前,至关紧要的是开放与禁锢的矛盾。打开这个禁锢的铁锁不容易啊!"他俨然在做理论分析似地滔滔不绝。也许他感觉到对方是在诚恳地倾听,因而就不再拘谨了。
她移到他们旁边的桌位,默默地听着。他们谈得入了神,一点也不察觉。她甩手撑住脸颊,侧着耳朵在听。
"禁锢?"林宁说。
"严重的还是愚昧!"
她忍不住转过头去,插了一句:"禁锢的本身就是愚昧。"
他们吃惊地望着她。她努起嘴,不再说话了。她喜欢爸爸多些同小徐交谈,但又很不满意在这样的时候谈天说地。虽然他们说的是工业特区的重要问题,可她担心的是小戈。她要让爸爸明确地支持他,千万不要让他们得逞。
林宁似乎没有理会女儿的情绪,依旧在想着小徐说的话。这些话就是出自某些领导口里,已是非常使人惊讶了。现在由一个工人说出来,就更显得深刻。过去的不说了,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干了不少笨事。至于眼前的事,那就不用说了。
小徐侧过头瞧着闷闷不乐的她说:"可以列出个公式:愚昧加权力等于禁锢。"
她惊讶地瞪着他。这话说得深刻。她想起了公路事件、微波站的开设,以及对外口岸设立的困难等等,甚至雇请个美国人当厂长也被非议一番,这不是很清楚了吗?多么可怕啊,这些霉菌。
"小徐,你在领导就职演说会上做个发言好吗?"林宁说。
他急忙摇摇头。
"你可以谈谈跳出现行经济管理体制之外的设想。"林宁把他说的"独立于"改说成"跳出",有意换上缓和些儿的字眼。
他依旧摇摇头。
"不放心吗?"他问。
小徐说:"没有自主权,说"独立"或者"跳出"都是空的。"
"造点舆论也好。"林宁禁不住惊讶了,这小子的眼光异常敏锐,一下子抓住了整个问题的实质。
"现在还不是时候。"小徐答。
"那得等多久呢?"她急着问。她很希望小徐同小戈都在会上发言,这才热闹呢!
小徐眨闪着眼睛,望了望黑沉的夜空说:"这一小块乌云散了的时候!"
夜雾浓重地笼罩着沸腾的大海,浪涛依旧接连不断地扑打着金色的沙滩。
林宁说:"小徐,你也可以谈其他的。"他想让小伙子露露面。
"总指挥,你该让小戈发表演说,还有严子环,他俩都是一流的管理人才。"小徐说完,目示郁玲一眼。
郁玲当然高兴,便说:"小戈早有了准备。"她这才坐
过这边桌子,扯住爸爸的衫袖,不停地摇。
林宁望着女儿笑了笑:
"小戈准备了吗?他告诉你了?"
"当然。"
"你给他说,该怎样讲就怎样讲好了。"
"爸爸,你早该说这句话。"
林宁抚摸着女儿的那头黑发说:
"那是劳动服务公司自已可以决定的事!"
"什么?"郁玲感到有点茫然。
她望了望小徐。他笑了笑,象是一无所知。
"迪斯戈"的打滚乐声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