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先生有好几回没去香港度周末。他除了到电视室看录像片,就只有看香港明珠台和丽的英文台的电视节目了,生活挺枯燥。美国人几乎个个都是活动分子,旅游嗜好者,难得他甘愿"隐居"在这个寂静的白龙湾里。桌球、高尔夫没得玩,连跳"迪斯科"也没人陪他疯狂。有时,他打开音响设备,自己一个人在扭摆,在唱,在喊。这也算是一种乐趣。
按合同规定,他可以到香港度周末,由厂里付钱。然而,为了安装没备的事,他费了很多心血,设计、绘图,还得辅导小徐他们学专业英语。工作量不知大了多少倍。连星期天都要加班。每当他累得汗流浃背,身上长长的汗毛也湿透了,象只落水的猩猩时,郁玲总是抱歉地说:
"里昂先生,你辛苦了。"他抹了抹大胡子笑道:
"为了友谊!"
里昂具有典型的美车人性格,坦率求实,生活随便,有一回衬衣的钮扣全掉光了,他索性光着膀子干。但工作要求严格,处处讲究科学。只要有点差错,哪怕是一枚螺丝不按图纸要求施工,他都严厉指责,甚而大发雷霆。既然他是厂长,就得对这一个厂负责,即使有一丝儿的技术差错都是他的责任。因此,合作一个多月,大伙儿对里昂是尊敬的。尤其是大个陈总是讲美国人的好话多。他不喜欢日本人,特别是胡须田,觉得他们保守、吝啬,不轻易把技术亮开来。
这位美国厂长很乐观,从未见他愁闷过。周末晚上,忙里偷闭,里昂爱邀请大个陈同严子环,有时也拉上小辣椒到海景搂的露天阳台上喝咖啡。或者去南山湖度假村玩去。这些地方用的当然是外汇券和港币,只有里昂才付得起。
南山湖的映月亭。
里昂习惯喝不放糖的淡咖啡。大个陈同小严照例是青岛啤酒。
"生活习惯了吗?"大个陈说。
里昂张开双手掌,"习惯又不习惯。这地方很美,很宁静。"
"你最不习惯什么?,小严问。
"你们的这一个!"他把食指和拇指一弯,表示出个圆圈。
"图章!"大个陈禁不住笑了起来。大小事情都得经过大小关卡,盖下了麻麻密密的图章。这简直是灾难。也难怪这位美国人害怕了。
"徐先生的,还没有盖这个!"他用拳头按了按桌子,苦笑了一笑。
他是说小徐到丹麦学习的出国护照一直未有批下来。要是在美国三个小时便可以办妥当。照我们这个拖拉洋子,还未出家门口,机器设备早过时了。
"耐心等待吧!"小严说。
"你是佛教徒,年纪轻轻长有一颗老年人的心。"里昴开了个玩笑。
"习惯成自然!大个陈说。
"NO,NO!"里昂竟然认真起来,"这是陋习,落后民族的衙门陋习。优秀的中华民族不应该这样!"
小严点点头说:"阁下不会忘记,我们曾经是封建的老大。"
"哦!"里昴想了想,"儿子总是要受父亲影响,何况你们喜欢多子多孙,四代同堂。"
"你们不喜欢吗?"大个陈问。
"这太可怕了!大家庭,四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多恐怖!"里昂流露出简直不可思议的神态,"在美国,到了成年,就得离开家庭自立,吃父母的饭是可耻的。我念大学时,趁假日、休息时间到餐馆洗碗碟,给人家擦汽车,为了自立,我什么活都学会做。"
"老子老娘都不要了?"
"每逢节日,生日就带点礼物回家探望他们。"
"平日呢?"
"很少回去。要是回家吃顿饭就饭钱。"
"我的天,多可怕!这是什么关系?"这很正常,我也有抚养儿女的责任!"
小严说:"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和自己喜欢的方式。"
大个陈接着说:"像你说的那样,我决不羡慕贵国的生活。"
"朋友,你在家里吃饭不付钱吗?"美国人说。
"那是付一个月、一年的伙食费!"
"反正长短也是付了!"里昂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着,他要了一瓶香槟洒,牛扒和多士。兴致勃勃地吃着。小严向上推了推眼镜,望着碟子里还带着鲜血汁的牛肉块发愁,他害怕这鲜红点点的肉。
里昂拿过来,给他换了碟炸鸡,说:"这是习惯、嗜好!"
大个陈给他斟了杯绿茶。他知道里昂来了不久就喜欢上绿茶,感觉对肠胃功能育改善。"你染上中国习惯,茶骨先生!"
他点了点头:"我喜欢中国,但不想久居。"呷了一口茶又说,"我不明白,你们的国家这样老,这洋迟缓,青年人藏到哪儿去了!我害怕看见老态龙钟的国家。"
"我也有同感。"小严说。
"应该多选些年青人才好。"里昂说,"也许不容易,这圆形木头!"他想起小徐出国学习迟迟未批准,深感在这里办好一件事很不容易。
东西方两个国家的年青人就这样毫无拘束地文淡,时光好象过得很快,也很有意思。彼此真实地交流了思想,了解各自的国家和民族。在里昂心里,中国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纯洁的、而似乎在不停地变幻着的国家。有时他觉着她很年青,到处充满生气,有时又感叹她的衰老,迈着迟钝的脚步;一忽儿觉得她很聪明,很先进,很有力度,一刹那又感到她竟是这样愚昧、落后和虚弱……他感到迷惑惶然,越是这样就越想去探究。他发觉自己在关心这个国家,因为他已经爱上了中国……
但现在,这位快活的美国人发愁了,他开始担心自己动手安装设备的设想能不能实现?他感到惶然。
郁玲气得满脸通红,骂道:
"这分明是给人穿小鞋。"
上头通知,徐见池出国丹麦不批准。理由呢?没说清楚。据内部灵通消息说因为他是临时工。明眼人明白,这只不过是托辞,骨子里是小徐得罪了这些通天人物。还通知工业特区可另派人选,云云。工业特区的权限只能批准出香港,到外国得由上头批准。奇怪,小徐出国去丹麦的事,真的象杜一丘早早说过的那样,一定得吹掉。
里昂知道了,气得浑身冒汗,胸窝里那长长的汗毛湿淋淋的。他打开冰箱拎了一罐可乐,咯咯的一口气喝光了。一抹嘴又在来回踱步。他个子高,那头金发差点儿碰着了工棚顶的横梁。
"我无法理解,不可理解!"他认为没法工作下去。他所要做的一切不都是为工业特区省下安装设备的钱,和培训出一批技术力量吗?为啥不批准?小徐是他亲自挑选的,一个挺有才华的年青人。哼,改派别人?他决不会这样做。
"也许某个环节出现差错。"郁玲虽在生气,但还注意说话的分寸。
"令人不能容忍的差错!"里昂从未这样地愤既过,"林小姐,你知道我们自己安装的价值吗?可省下一百万美元。今后,你们自己会做,用不着去雇请外国人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们同样感到难受。"
"荒唐得很,白白扔掉了一百万美元!"
郁玲看他正在火头上,便说;"里昂先生,我们理解你的诚意,很感激你的友好帮助。情况是这个样,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女讷讷地说若,看得出她在竭力抑制自己,不让胸膛里的怒火迸发出来。
"当然,我可以领着小伙子们做,多点麻烦罢了。这有必要吗?送给客人麻烦和困难,礼貌吗?我很伤心。"里昂失去了平时的乐观朝气,变得沮丧了。
她明白,一个人当他知道自己诚恳的努力不被别人接受时,他是伤心的。何况是迢迢万里面来的美国朋友。
"我很抱歉,深表遗憾!"她说。
"我认为应该把我们的友谊同另外一些人的过失区分开来。"
"希望你谅解。"
他笑了笑,"林小姐,请原谅,我还是辞职好!"
"请你考虑一下。"
他耸耸肩膀,"我忍受不了!"
"要是在你自己的国家呢?"她问。
"我早就远远离开!"
她呆呆地凝视着他那带着痛苦表情的脸庞,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说:"我却愿意等待明天!"
"你们的民族很重感情。"他惊愕地瞪她一眼,他明白,姑娘在竭力承担一切。承担别人的过失。正是这点高尚的感情触动了他,使他更清楚地看到为了祖国的事业,这里的年青人愿意做出什么样的牺牲。他看到了中国的希望!
"请你考虑一下,别令小徐他们太失望了!"她又说。
"我可以向董事会推荐。"
"仅仅是这一点吗?"她显得有点失望。
"原谅我!"他抱歉道。
梁宛娴匆匆赶来南山宾馆三〇二号房间。
这是一间陈设华丽的套房,临海的阳台宽阔明亮。
"里昂先生,我是赶来送行的。"她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呀!我怕你是来下逐客令呢!"他故意睁大双蓝眼睛,装出害怕的样子。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明白,你非要离开不可吗?"
他耸耸肩膀。
"中国有句老话:同甘共苦。你既然同我们一起流汗,也不妨同我们一起忍受。"
"忍受?我不明白。"
"在我们这里,发生这样的事微不足道啊!"她禁不住慨叹道。
"这是癌症!"
"没那样严重吧!"她说,"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不治之症,需要的只是时间。"
他吃惊地瞪着她,仿如她身上喷发出一股巨大的磁力,一下子把他吸引住,把他周围的一切力量都凝聚在一块。他看见的不是她那瘦削的身躯,而是蕴藏在她心里的熔岩,犹如地下运行着的火。他了解她的过去,她的悲痛遭遇,也非常惊佩她耶顽强的生命力。然而,只有今天他才明白她是凭什么意志和力量生活过来的。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总算明白中国是怎样走过这一段可说是漫长的浩劫的。
"这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他说,"谢谢总工程师,你告诉了我一个科学家该怎样真正地生活。恕我直言,我怀疑这个忍受的价值。"
她听了并不惊讶,这是每一个正直的外国人都可能提出的问题。他们是很讲究效益的。只有那些喜欢浮夸的人才不去考虑价值。
"我只是想,母亲养大了孩子,总难免有过错的。"她说。
"家庭观念对我是无关重要的。也许正是这个观念使你们中国人变得厚道驯服。当然,驯服是忍受者的美德!这种美德的土壤栽培出什么样的树木呢?"他陷入沉思。
她听了饶有兴趣。这还是第一次从美国人的口里听到对我们生活观念的评价,便说:"你看会长出美丽的花卉吗?"
她笑了笑,金色的大胡子抖动了一下,"请原谅我的率直,去年我有幸参加接待贵国的一个电子科学代表团。座谈会上,你们的一位领导在沙发椅上睡着了,鼻鼾声很有节奏。有人说了句笑话:中国四个现代化的呼噜很响。我认为这是一个友好的,令人深省的笑话。
"我一直在想,这个出国代表能代表他的国家吗?为什么贵国竟让一个对电子毫无常识的人出来受罪?人们竟然能够忍受?我来中国也抱着这样一个目的,印证一下中国人的生活观念。"他说得很诚恳坦率。
"现在你看清楚了吗?"
他笑答:"我再见打呼噜的人脸颊上印育一个朱红的圆圈!"他自然地把飘过大西洋的呼噜声同术头图章联在一起。
她禁不住笑了,"你身上长有文学细胞,很会联想。"
他收住了笑容,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而又夹杂着苦痛的神色,说:"很遗憾,人们的生活情趣、观念都给一个个朱红的圆圈套住了。"
她愣眼巴睁地瞪着他,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啊,被这个朱红的圆圈囚禁了二十年,失去了整个青春……
她默默无言,眼角上闪现出晶莹的泪珠。
他望着她那痛苦的神情,惶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