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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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周末。杜一丘抱着个枕头,在床上忽地翻了个身,差点儿掉在地上。他骨碌一下爬起床,已是七点了。

他很少这样甜睡过。他又躺下来,抱着枕头,闭上了眼睛,回味夜里甜蜜的梦……

他站在讲台上。扬起手里的改革方案。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着。暴风雨般的掌声。山林似的手臂,欢喊,挥动。"改革万岁!"掌声又一阵雷响了。几个漂亮的姑娘像香港电视里那样上前要他签字留念,还吻了他的脸颊。杜副总指挥东山复起。这样一个先进的改革者该放在什么岗位上?一位副总理伸出手在空中一挥,说:"工业特区总指挥!"他定睛看去,啊呀,是孟副总理,孟老头子啊……

他摸摸脸颊,嘻嘻地笑出声来。这改革……

想起上午要开的大会,他才坐起身,伸手去摸搭放在床背上的长裤。裤子早给他梦里蹬落到床底下了。

"有意思。"他又摸摸脸颊。

他喝了杯"好立克",吃了两块涂上黄油的面包,抹了抹嘴,点上一支烟,便准备他的伟大的改革去了。

闭上眼,嘴里喷出一缕细长的青烟,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孟老头子要来,要是今天上午来,听到他的改革演说就好了。他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梦里孟老说过的那句重要指示。

人们对这个大会是赋予期望的。

碰上是星期天,有好些工厂都派代表来观察。玩具厂来了十个姑娘。连美人小柳也来了,她长得的确漂亮,洋娃娃见了也自惭形秽。

姑娘们热情、随和。来到会场就嘻嘻哈哈地帮着布置,桌椅、茶水、横幅……摆设得整整有条。听说小柳来了,好些休日班的小伙子赶来趁热闹,以期一睹芳容。

小戈、郁玲来了。徐见池陪着里昂也来看热闹。小徐很关心小戈,因为对杜一丘的为人深有所识。只是没见梁总,多半是到南湾去了,近日码头工程很紧张。

郁玲环视了会场一周,好容易才望见杜一丘坐在靠后边墙角的椅子上。他有意躲在不显眼的地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会场上坐满了人,有的还自带凳子。

大会开始。林宁一个人坐在台上,由他主持会议。他是香港华商局的代表,又是工业特区的总指挥。本来杜一丘是副总指挥,应该坐在台上,一起主持会议,可他偏要避开去。

人们在等待听有吸引力的施政演说。只要谁的执政措施符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就投谁的票。大伙的目光自然地落到张小戈身上,这些日子,他为众人做了好事。比如工资改革,公开招工,考试晋级等等,使人尽其才,各得其位。对那些滥竽充数,父荣子贵的人却是狠狠地敲了一下。人们说他肯为民请命。可恰正是这个请命却惹恼了一些上头人物,认为他是个轻浮好表现的人。

"自由演说。"林宁宣布说。

话未完,全会场的人都惊愕住了,目瞪口呆了半天。

只见杜一丘在后排座位站起来,信步由会场的右后边,兜了个圈儿,走到台上。他信心十足,神态自若,却又平易得象个保管员的样子。

有人发笑,有人惊讶,有人叫苦,更多的是屏住气。林宁愣了一下,没料到他头一个上台。

杜一丘为自己制造的效果满心欢喜,但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看着讲稿说,"……工业特区就是要创新,就是要不同于内地。怎么办?要抓住个权字,自主权和管理权。"他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把握住听众的情绪,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名词,什么资本、主权、黄金、期货、无形成交,地产转移、级差地租、以及价值学、心理学、工程学、行为科学,还列数了归宿感、迫切感、接触感、太空感和压迫感等等。说得天花乱坠。有人啧啧耳语,给他的广博学识惊住了。也许他近日来看了一些书;抄下了这些名词。令人奇怪的是他竟一反平日的沉静,变得能说会道。看来他是个藏而不露的人。

众人哗然。没想到他上了年纪竟还这样"新潮",联想起近日杜一丘当保管员的平和态度,对他的演说产生了兴趣。

郁玲抿着嘴笑。她觉得他在卖弄自己,就象耍猴戏的猴儿学舌一样。只是小戈很用心听,在捉摸着他话里的话。不过,对杜一丘的一反常态,他俩都感到惊讶。

杜一丘受了人们情绪的感染,控制不住兴奋心情:"我们要自主权,在工业特区不能出租土地,不能卖厂房,不能让资本家剥削工人,不能请外国人安装机器,不能用外国厂长……我们自己能够做到为什么还要请外国人。还有,不能引进意识形态,不能搞商品住宅……"

下面哄动了,议论纷纷。

杜一丘就象打开了个魔盒子,什么妖魔鬼怪全都一股脑儿地跑了出来。不过,聪明的听众不会相信鬼神,他们晓得用自己的凡人肉眼去观察比较,看看谁个好,谁个不好……

杜一丘慢条斯理地掏出包"云丝顿"香烟,燃着了一根,有意留点时间让人们酝酿情绪。他设想到才开口便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脸上有点怡然自得的神色。

"自主权这点说得有道理。"

"合资厂工资多少,二十张大团结,怕撑死人吗?"

"我不妨给老板剥削一下,总比领这六块钱奖金手头松动得多。"

"管他这么多,干活挣工钱。我爹在县城的机械厂调控下马,只领三成工资,还要工人自找门路,劳动力没地方去卖!"

"哼,要不是商品住楼,房子早给官儿们占了……"

"新式机器,自动流水线,自控程序,电脑……开开眼界,学点人家的先进有什么不好!"

"国家有腰包掏当然方便,用不着靠人家……"

众说纷纭,就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有人高声喊道;"不能看香港电视!""不能用港元买外国货!""不能好货卖外汇券!""不能喝法国"人头马"。"……

人们禁不住哗然地笑了起来。

杜一丘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料到末尾还来了句"人头马"。他忘记了一条最基本的事实,因而就难免受窘了。工业特区干部职工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四岁,职工里九成多是高中毕业生,干部里八成多是大学毕业生。他们部长着自己的脑袋,都晓得前后左右地去比较。

杜一丘宁犯天条,不犯众憎。他机警地把话头一转说:"一句话,不能把特区变成了租界!"哼哼,看看这政治原则的威力吧!杜一丘心里好不得意。

众人一下子愣住了,听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意思。徐见池皱皱眉头,嗅出了点味道,这家伙真有一套。他斜睨台上的林宁一眼,只见他若无其事地静听着,显得出奇地冷静。

杜一丘抓住人们在思虑的瞬间又说:"我说的是自主权,为什么要请外国人做厂长,这要白花去多少钱?为啥要求外国人来安装设备?我们自己不会做吗?中国十亿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当厂长的?"这种"难道"的反诘是他的拿手好戏,可以说是他的"政治原则"中的镇山宝。

"这话在理。"

"就是请了个美国人嘛!"

"听说一年得花几万元。"

"逮划得来吗?"

"合资厂嘛,每人出一半。"

……

人们又在议论。说到自主权大伙儿当然是有感触的,上头的条条框框伸到特区来绳绳索索不少,比如海关、邮电、边检、外贸都有各自的框框,要迈开一步,谈何容易。至于引进外资,当然也有不习惯的地方。在合资厂里--外资厂就更不要说了,党团工会活动只能占休息时候;工艺操作规程挺严,都有明文规定,上下班有自动登记卡,一分钟也不漏;吊儿郎当的就解雇;吃午饭也规定时间;样样讲文化技术,考得上可以给你当主任、副厂长的……只是人家工资高,有旅游假期,隔些时日发红利,束缚些儿也就不打紧了。至于是不是变成了租界,众人可没有认真去想过。因为办工厂得通过发展部洽谈,买房子要问房地产公司,请工人得由劳动服务公司办理,汇款得通过中国银行,至于出入口全都要经过边检、海关的严格检查,倘使犯了罪,当然一样得坐班房……大伙儿当然也清楚内地大城市卖港元、外汇券的商店是我们自己开设的,接待外国人和港澳同胞的宾馆也特别的富丽堂皇,有的甚至不准中国人入内,拨电话要一部出租汽车也要问你是有没有外币,不一而足。这些现象,也不知道是否该划入杜一丘说的租界里面?

林宁泰然自若地坐着,他已经觉察出杜一丘冲自己来了。今天是各部门领导的就职演说会,指挥部的领导选举演说时间还没有定,对方提前量这样大,为的是什么呢?火力侦察,还是气候适宜?抑或做个样子给孟老头子看看。也许全都有呢!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下面有人喊道:"不请美国人可以吗?"

"请来有哪些好处?"

杜一丘微微一笑:"我也说不清楚,看是谁请回来方能说得明白。"说完,他有点得意地瞧着林宁,眸子儿一动不动。

众人的目光忽地全都聚集到林宁脸上,好象他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只见林宁闭着嘴唇坐着,若无其事地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人们的眼光慢慢地又转移到杜一丘身上,象无数枚钉子刺在他那张得意的,而又带着点颤抖的脸皮上。会场上的空气突然凝固住了,只听见人们一阵阵稍微急促的呼吸声,空调机放出的冷气流象一道淡蓝色的光在空中掠过。

杜一丘紧盯住林宁,从对方那安详的神态里,察觉不出一丝儿惊惶的迹象,没法摸得准对方的心思。可是他仍然自信地朝着林宁说:

"林老板,你说是谁请回来的!"他故意把美国人这几个字漏掉。

林宁头也不抬地答:"你知道是我请回来一个美国人厂长。"

凝结的空气一下子绞缠在一块儿了,象一幅紧绷的薄膜蒙在会场的上空。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里昂身上,然后又迅速地转了回来。

里昂听不懂话,但他明白有人提到他了,他对人们投来的眼光友好地报以微笑,侧着头低声问身旁的小徐,"他们说些什幺?""说有个美国人厂长。""哦!"他再没作声了。

"这有什么好处呢?"杜一丘发问。

林宁用手指在桌面上弹了几下,笑道:"有好处。你带了计算机吗?"

杜一丘冷不防地愣了一下。

"没有计算机,我怕你算不准呢!"

众人听了禁不住哄笑起来,整个会场顿时活跃。小辣赦竟高兴得啪啪地鼓起手掌。

林宁说:"这个美国人厂长是非请不可的。有人说这样小看了自己。什么叫小看?能者为师嘛!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不懂。不懂就得向人家学,学懂了就自己干。在这一点上,对自己小看比大看好。我们出钱雇这个美国人,订个合同,做得好留下,做得不好解雇,让他回美国去。咱们是主人嘛!这一点儿也扯不上什么主权、租界!我看害人害己的还是闭着眼睛自称老大,打肿脸儿充胖子!"

杜一丘说:"你能讲具体点吗?比如说,计算机能计算的。"他微微一笑,欣赏自己说得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