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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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今天上午十时召开工业特区领导选举就职演说会。

张小戈、杜一丘都在做准备。

林宁却酝酿一个新方案。近大半年来拖住工业特区后腿的是内地的一些承包工程公司,他们的管理政策发挥不了工人的积极性,以致工程进度迟缓。因此,很有必要把这些工程公司统进工业特区的管理体制之内,实行一种松散的、灵活的经济联合。这样才可能摆脱那些旧框框条条的干预。唉,干多干少一个样,就象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限定每餐两碗白饭,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还要审度时势,这里人事关系这样复杂,他不能不做个通盘考虑。只要对发展工业特区有利,谁都可以坐到领导的位置上。做不好也都得下来。

他不清楚杜一丘是否要发表演说。倘使他改变了认识,真的参加的话,当然欢迎。如果是另有意图那就不好了。看杜一丘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却又使人忧虑。说不定要起风了,现在这个天时。

不过,他心里忐忑不安的还是里昂的事。他没想到这会影响陈应中的信心。一个愿意为工业特区建设出力的美国人得不到应有的工作方便。的确说不过去,然而,这样小的事他也无能为力。他又想起了徐见池说过的那句话:没有自主权,什么"独立"、"跳出"现行经济管理体制之外,都是空的。权限问题,早在工业特区成立之前,香港报纸都议论过了。麦得利顾问还不止一次问过:"有不方便的地方吗?"他们都看得很清楚。他到墨西哥、罗马尼亚、新加坡、斯里兰卡、马来西亚以及欧洲的自由贸易区看过,他们都设有自由区政府总督。类似香港总督那样,拥有立法权。新加坡自由区还是由总理亲自领导的。婆婆多当媳妇的自是困难了。

他没有后悔,即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手脚给那些无形的绳索捆缚住了,也没对自己办特区的初衷感到后悔。不打紧,又不是三岁娃娃,竭力地一根一根地解脱掉就是了。

这些日子,他好象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走过了一段复杂的、变幻的、漫长而又泥泞的路。这些感受只有在这个特区的漩涡里才能切身感觉到。最急湍的险滩,放排工也可以轻身飞渡;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个漩流里站起来呢!

咪咪整天跑到外面去。除了开饭,整天听不见咪咪的叫声。她觉察出猫也是害怕孤寂的。

这些天,梁宛娴忙若南湾五万吨级深水码头的设计、测量、咨询、计算和绘图,忙得很,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只是晚上咪咪才有幸蜷伏在她那冰凉的脚背上。咪咪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

"咪咪,你该到外面疯癫去,跟着我会害死你的。"她抚摸着咪咪光滑乌黑的长毛,象宣布特赦似地说。哦,原来她也曾禁锢过咪咪!

望着咪咪那卷曲着的长尾巴,她像是发现了真理:她忙了,咪咪也忙着自己的事去了。不都自由了吗?倘使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业,把勾心斗角的精力全都用在共同的事业上去,那白龙湾将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速度呢?那还需要什么禁锢呢?咪咪做到的,人也应该做得到。

里昂来了才几天?已经异常憎恶这个朱红圆圈,常常愤愤然。他懂多少!朱红圆圈只不过是个门面。后面还有象蜘蛛网似的大大小小的渠道。过去在朱红圆圈的上面,还要添上个黑色的毛笔划的圈圈。这黑色的小圆圈是什么?里昂先生是很难理解的。

前几天出了一件令她恶心的事。一位巾帼强人来白龙湾参观,指定要女总工程师接待。巾帼对女人。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深蓝碎花连衣裙,架着一副宽镜框的眼镜,扭扭捏捏。好几位上头来的随员前呼后拥,毕恭毕敬。伊是来这特区成立一个巾帼影视中心,真是伟大的事!梁宛娴对文学颇有素养,见她来头不俗,便同她扯谈白龙湾如何发展文学艺术事业,谈起了中国的朱自清、台湾的白先勇,印度的泰戈尔,美国的海明威。这位女强人眯着眼,竟然笑道:"叫他们拿稿子给我看看,我拍电影是不拘什么流派的。"她无知加上狂妄,令梁宛娴根本不屑于去指出她的错误。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持有朱红圆圈,衣袋里还装着某些大人的亲笔信。你还能说什么呢?

她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游戏上面,那怕一分一秒。她的时间如今是太宝贵了。

然而,为了林宁,她又不能不去应付这些无聊的事。她怎能木然地望着这个瘫痪了的白龙湾呢!

这几天,他消瘦了,眼眶明显地深陷下去。

"你瘦了!"她心疼地说。

"你也瘦了。"

"我就是这样子,惯了。"

"现在不是那个时候!"

"那你呢?"

"我强壮得一只手可以把你举起来。"

"真的!"她深情地望着他。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他的目光停在木桌上的皮包上面,里头放着那条淡紫色的纱巾。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拿给她吧!就说是李素秋送的!可是他迟疑了,现在是个什么时候,工业特区乱哄哄的。他胆怯了。唉,女儿不就当着面说过他胆怯么?

"上午你有空吗?",他茫然地问。

"我得到南湾去,来不及听你的演说了。"

"没什么,都是你天天听过的话。"

"你能给我说些新鲜的么?"她微闭上眼睛,等待着。

"哦--"他口讷了。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该走了!"

他赶忙喊住她。她停住脚,转过头来望着他那微微颤抖着的嘴唇。

"里昂找过你吗?"

"来过。血气方刚,他是一片好心。美国人的坦率。"她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你再劝劝他。"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可笑。

清早,里昂先生喝了杯咖啡就急着去找徐见池。

他昨晚发觉那台自动轧机的一个地脚螺钉的位置偏了。这台三十多米长的机台可不能有一丝儿马虎。他徐见池这个主任是干什么的,这样的事故也不知道么?

赶到宿舍,人影儿也看不见。

他来到车间。明亮宽敞的钢梁铁板结构的厂房显得空空荡荡,象个荒芜的山谷。整套设备已经运来,等待安装。丹麦那边的工厂还准备徐见池去学习呢!要不是里昂的关系,人家不会欢迎,干嘛要多培养一个抢饭碗的人!

他走到自动轧机机座的地方,吃了一惊。地脚螺钉已翻过工,准确妥当。他量了一下,一丝儿也不差。

他心里全明白了。

车间又宽又长,银白铁皮屋顶,灰色钢梁,雪白色的铁板墙壁,窗户很大,处处明亮。

在东边角落里,徐见池同小辣椒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张图纸。小辣椒垂下头,无精打采地瞪着地上的图纸。

"这个月工资领了?"小徐问。

"嗯。"

"十八张大团结!"

"嗯。"

"给家里寄多少?"

"十张。"

"有困难吗?"

"没有,松动多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每月能领到这么多的工钱。

"那你该拿出够格的活来。"

"我计算不准。"他在座标位上出了差错。

"没出息,只是制图一门课就学不好。"小徐气忿地说。

"我是学了,但没上手。"

小徐问:"香港电视你上手了吗?"

他不敢抬眼,默默地垂着头。小徐早警告他少看点香港电视。人家从早上六时播放到午夜,连续剧、猛片、名片、巨片、金像得奖片、武打片、儿童不宜片,数不胜数,还有体育、科技、青春小姐、男人世界和香港小姐、环球小姐竞选等专题节目,你都能看得完吗?可是,他心里痒痒的老是忍不住。即使书本摆在桌上,也是心不在焉。这儿天正是《IQ成熟时》连续剧,更着了迷。

"你可以少看点香港电视,多学点数学吗?要说老实话。"

小辣椒就有这个说了不算数的毛病。

"那要看是不是武打爱情片!"他老实地回答。

"就算天天都是你怎么样?"哪能没有武打和爱情的西方影片哩!

"我考虑、考虑。"

徐见池忍住气,耐心地说:"你以为这只是丢你一个人的脸么?人家相信你,就要做出个样子来,不要把大伙儿都作贱了才好。"

小辣椒头垂得更低了,莲乱的头发象一窝干草,松茸茸的。说到班里的难兄难弟,他感到悔疚。前几天大个陈趁休假返省城,凑了几个兄弟,给他家瓦面补漏,妥妥帖帖。弟兄们还凑了些钱,帮他架了个小楼阁。十八岁的妹妹总算有个床铺睡了。唉,要不是小徐鼎力支持,他入货柜厂还成问题呢!可是,自己忘乎所以,口袋里有十八张大团结便飘飘然起来,羡慕起西方色彩的生活,悄悄地学会了跳"迪斯科"。要不是舞厅的门票昂贵,他早就疯癫去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连地脚螺钉都给弄错了,多危险。他禁不住冒出了一身冷汗。小徐算够朋友了,没在大庭广众前损他。至于按章扣罚工资,他心甘情慰。一旦冷静下来,想起弟兄们对自己的关照,他难受极了。

"我想通了。"小辣椒说。

"通在哪个地方?"

他坦率地答道:"这一段日子我无心学习,口袋有钱,想穿着入时些,到玩具厂结识个姑娘谈谈恋爱。"

"穿漂亮点,谈恋爱都可以,只是位置得摆正才好。?

"我明白了。"

小徐却认真了起来,"你明白了什么?你说,我们来货柜厂是为了什么?"

他讷讷地不敢回答,摸不准对方话里的意思。这有什么好问呢,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

"我们的责任是引进技术,明白吗?小辣椒,你想想象你选郎当样子能引进技术么?要十倍地用功,百倍地努力!你看梁总,天天都翻看技术情报,外面有点新鲜的东西便拿过来。要识货才可以拣货!来货柜厂,你认识了多少东西?"

小辣椒霍地站了起来,把嘴里叼着的烟头摔落地上说:"小徐,这回我真的明白了。你睁着眼看我好了!"

徐见池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做人就是要有这点精神。"

里昂一直倚着旁边的大木箱望着他两人在扯淡。他听不懂中国话,只是从地上的图纸和他们的神态里,猜度出他们在说些什么。看见他俩站起身,相互拍着肩膀,他明白事情谈妥当了。

里昂上前拍拍小辣椒那头乱发说:"很好,年青人。但我得扣罚你的工资,还有你,徐见池先生。"

"按章办事。"小徐笑答。

"才月初,还来得及将功补过。"里昂说,"小辣椒先生,你的女明友很漂亮。"

"是吗?"他吃了一惊。这美国人怎么会知道。

"我住房的窗口正对着海滨小路。"里昂狡黠地笑笑,"中国有句老话:鸡蛋再密也孵出小鸡来!"

"你很有经验。"小辣椒眨巴着眼睛。

"象你这样的年纪我爱过好几个姑娘了。"

"我的天!这成何体统!"小辣椒喊道。

"哦,这违背了你们的道德传统。我们习惯这样,很随便。"里昂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妻子也一样,她爱过了好些个男朋友。我们在一块儿生活得满好,养了个女儿。"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妻儿的照片。一个金发蓝眼睛的美国姑娘,很漂亮。

"如果女方有丈夫呢?"小辣椒颇有兴趣。

"你问得很聪明。"里昂笑道,"不要让他看见就行了。"

"他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小徐象看透了似的,"里昂先生,你们这方面随便,可工作却又非常认真。"

"工作是一种科学,对科学是要一丝不苟的。"美国人递给他一根香烟,燃着了又拧熄,"工作时候在车间不准吸烟。徐先生,你的翻工我看过了,很好。"

"我们很抱歉,本不应该出这个差错。"小徐有点吃惊。美国厂长掌握情况如此迅速。

里昂捡起放在地上的一本制图学,翻了几页,

"中国工人很认真。"他感触地说。他不理解,他们工资如此微薄,月薪不过一百美元,干活却如此认真,他们倒底追求些什么呢?从地脚螺钉翻工这认真的态度里,他好象看到他们在追求着一种希望,充满着生活意义的希望!

"我们落后了整整十年。朋友,我们要向你学习,很需要你的帮助。"小徐诚恳地说。

"谢谢你的信任。你知道吗?你们的上级没让你去丹麦。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小徐点点头,

"那我们就更要向你学了。"他很冷静,好象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你应该争取。你需要我怎样帮助?"美国人很喜欢小徐的认真求实精神。从考试到地脚螺钉的翻工都可以看出他对待工作的认真和力求精确的态度。他知道小伙子是严格地按照他的技术要求施工的,这种严格使他隐约地感到他们对他的信任、友谊与期望。

"我不想去争取。如果你愿意指导我们,我相信可以掌握这套技术的。坦率点说,我们希望有始有终。用中国的老话说:善始善终。"

"善始善终!你们是个厚道的民族。善哉,善哉!"后两个字他是用中国话说的。他的心象闪过了一道电光,感到一阵心灵的震动,很感激中国工人对自己的信任。在他的一生中,从未碰见过人们用一种事业的热情和希望的日光来看自己的,他仿若第一次认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价值,一个美国人的价值。只有在这里,在与中国工人共同生活之中,他才发觉自己既不是一件珠宝,也不是一根木头,而是为友谊而来的美国朋友。他认识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你为什么不争取呢?"里昂若有所思地问。

小徐眨巴着眼睛:

"为什么一定要去争取呢?我生活的目的难道就是这些吗?老实说,我并不羡慕他们……"他停住了,没有把话说下去。

"你羡慕些什么呢?"里昂耸耸肩,他弄不明白,也无法一下子弄明白。然而,他感到慰藉,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人性的归宿。这种感觉象一股暖流涓涓地淌过他的心,温馨暖和。

他思索着,他们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一条对他来说异常陌生的路啊!

陌生,但又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情感上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