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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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国际海运贷柜厂终于落成。

工厂设计颇独特,门口象一间亚热带的度假营。门右边是双层楼房的厂办公室,灰石米墙,银色栅栏,上面摆着盆花。左边是一大幅米黄包围墙,宛如一块平滑的画板,上面镶嵌着"国际海运货柜厂"七个枣红色大理石的大字。厂门是银色铁栅门,看去很优雅。

厂房是灰绿色墙,白水泥瓦屋顶,整齐洁净。车间里装有空调,空气清新。这个与众不同的设计无疑是从工业区的整体美来考虑的,表现出设计者独具眼光。

厂里设备安装已经竣工,试机运转正常。据里昂说这个安装速度算是高的,从地下管道、装机到试机运转,只用了五十多天,而且大多是新工人。直待看了试机的结果,里昂才笑道:"OK!"他高兴地握着小徐的手,并瞧着安装车间的八条汉子说:"谢谢你们的合作。"

"应该感谢你,里昂先生。"小辣椒的英语说得还可以。

这位美国厂长闭上眼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感谢上帝!"他因为提前完工并给厂里节省下一大笔安装费,可以获得有薪旅游假期和一笔可观的奖金。他来中国是走运的,朋友们都是做事业的人。

他为人爽直求实,很少缅怀过去,更多的是重视现在。但对小徐不被批准去丹麦的事仍然记在心上。使他高兴的是小徐写的那篇论述工业特区工业管理的论文,经他推荐在美国一份杂志上发表了。他带出来的学生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脸上很是光彩。但他还是觉得徐见池太闭塞了,得去欧洲走一趟,广开视野,考察一下先进的东西。他打算请美国工程管理学会发出邀请,也许会容易得到当局的批准。

"里昂先生,你什么时候返美国休假?"大个陈问。

"有什么事要我办的?"美国人说。

"不,只是想请你向你夫人捎个好。"小严笑道。

"狡猾的好朋友,我知道你们的用意,在我走之前给这个机器加油?"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金色的大胡予象一把倒垂下来的扇子往两旁撇开。

"上帝把太多的智慧放进了你的脑瓜,这不公平。"小辣椒郑重其事地说,"听说抹了油就可以把自己多出的智慧分给朋皮,这无疑是帮助上帝做得更公平些。你您意帮助上帝吗?"

"我的天,聪明的小辣椒先生惹得上帝高兴得掉下丁泪珠儿!"美园人笑得流了眼泪。他今天很高兴。然而,他又很有感触,觉得这里的事情还可以办得更好、更快些,可是似乎空中横牵着大大小小的无形的绳子,碰头碰脸,缠住手脚,有时又象是一片蛛网胶住你的手指,使你不能不被迫坐下来长叹一声!难道这就是眼前的中国吗?不,不会是这样!当他看到小徐他们那股无坚不摧、勇往直前的小老虎劲儿时,他想:这才是我看到的中国!

里昂先生一直弄不明白,中国人聪明,灵活,吃苦耐劳,却生活得这样穷困。他们的脚步完全可以迈得大些,快些儿啊!然而,当他的目光碰上了小徐那双含笑的,清醒而又深沉的眼睛时,又象是什么都明白了。

小徐说:"上帝是公平的,他让每个人都一样诞生在地球上面。你们崇尚拼搏,我们民族的美德是忍受!也许这是一种区别吧!"

"忍受是一种宽容?"里昂问道。

"同时也酝酿着一种爆发!"

"那就去拚搏吧!在科学上正需要这样的拚搏精神!"

他们心里全部明白,货柜厂的设备安装成功正是拚搏出来的!而这种拚搏的成功,竟然是美国工程师同中国临时工的合作。这朵在合作土壤上长出来的花卉说明了什么呢?它的清幽香气已经从禁锢中冲透出来。它不是牡丹的浓艳,不是玫瑰的清秀,也不是夜来香的娇柔,而是杜鹃的火红!

小徐接着他的活笑道;"忍受、拚搏,拚搏里面包含若更大的忍受。倘若说上帝高兴得流下眼泪,倒不如说他老人家感动得掉泪!"

"说得好,我的理论家先生!"美国人兴奋地搂着他的肩膀。稍停又挥着手,好象要宣布一件秘密事情似地说:

"告诉大家,我高兴地宣布,从现在起,徐见池先生是我们厂的厂长助理!"

"万岁,小徐!"又是小辣椒的喊声。

"安装部主任呢!"大个陈担心地问。

里昂望了望徐见池,微笑着。

小徐说;"安装部主任小严、副主任大头陈。"他说完目视里昂,看看他的意见。

美国人点点头笑道:"机械组组长小辣椒先生。"

"千岁,小辣椒!"大头陈一手把他抱了起来,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子。

趁着大伙儿高兴,里昂说;"明天试产。成功之后我请客,海滨酒吧抹油。"

"抹了油坐波音回美国度假,我送行!"小辣椒兴高采烈地拍着胸膛。

"你这个老虎劲儿,不多久一定是你当主任了!"美国人摸弄着他那一头蓬乱的乌发笑道,"记住,当主任头发是要梳理得光滑些。你旁边还站眷一个弄玩具的姑娘睁大眼睛在盯着呢!"

小辣椒一下子脸上飞红……

杜一丘简直颇感意外。里昂和小徐亲自登门,邀请他到货柜厂视察试产情况。这纯属外交辞令,他对机器一窍不通,何况是这样一个先进的现代化工厂。他感到复杂微妙的还是他们的登门,这是为什么?他知道来白龙湾之后,自己的眼睛就盯着这个厂,盯着这个美国人,也盯着这几个临时工,而且一直在反对他们。至于为什么这样激烈地反对,他有时很明白,有时又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要反对就是了。脑袋里似乎有个黑影子,老是催促着他要去反对,毫无保留地去反对。是因为里昂金发碧限,抑或是拿了太高的薪金?还是他根本不该踏上白龙湾的沙滩上?而徐见池这班临时工呢?却恰恰相反,乌发黑眼,月薪三十二元五角,也不该把双脚伸进工业特区里来?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然而,每当他坐在办公桌前,拿起那支粗粗的红铅笔,翻开一叠叠文件、报告,脑门里就象装上了根弹簧,啪的一下打开。过去几十年的经验一起涌出来,不断地提醒他要与眼前这一切前所未闻的现象进行斗争。然而,却总是力不从心。他的确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是小孩子,看得出这是林宁想的主意,想让他这个保守派到下面看看,好改变那些僵化思想。好呀!我正要亲自看个究竟,红的黑的,也好做个比较。

杜一丘真的到货柜厂去了。

试产一周,今天是最后一天。

郁玲去找张小戈,约他到货柜厂看试产。她知道小戈对里昂管理工厂的方法很感兴趣,可是劳动服务公司里挤满了人,招工的、订合同的、洽谈的、熙熙攘攘。看见他分不开身,郁玲只好笑了笑使走开了。

她下货柜厂的时间不长,却好象经过了好几年,接触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她同里昂相处了好些日子,了解了他、他的家庭以及通过他看至了美国社会某些侧面。就像照相机加上了个变焦镜,通过单镜反光的望孔可以看到很远的东西,可以把近处的景物拉到近处看得更清楚。她感到自己原先对世界的了解是狭窄的,而且多是片面的。了解一个社会正如了解一个人一样,并不那么容易,何况前者比后者纷繁复杂得多。她最近私下里常常捉摸,人是什么呢?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人的社会本质上来说这无疑是对的。但单个的人却比这个"本质"有趣得多,他的个性、气质、情趣、丰富多采,难以用一个空洞的"本质"来代替。比如里昂,这位年青的美国工程师,有学问,有丰富的施工经验,有真才实学,干活时打着赤膊,一口气干它八小时,十小时,连大个陈也有点跟他不上,没有工程师的架子,更没有一点儿四肢不勤的样子。可他生活又非常随便,两块面包夹着肉片,或者是个汉堡包什么的就算一餐了,喜欢喝啤酒、可口可乐,吃带血的牛扒、滚水烫开了口的鲜蚝,还有煎黄了的鱼。衣着随便得有时象个叫化子,上身赤着,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裤脚拨开着线纱,蹬着双运动鞋。常常和衣睡在车间里放设备的空大木箱上面。正是这一个随便的人,工作起来非常认真严厉,一丝不苟。他最痛恨背叛他的人,也就是我们说的两面派。然而他又很容易受骗,对人常常轻信和过于坦率。他妻子是个年轻漂亮的建筑工程师,不时在周或者是深夜,从纽约给他来电话,问他吃了些什么,交了几个中国朋友,中国有哪些漂亮的花,草地是否很翠绿,准不准许开快车,高速公路会不会打滑,厕所清洁不清洁……还有中国的女工程师漂亮吗,她们爱看些什么书。他在电话里都给妻子详细说了。电话费全都在香港付,听说香港收费比美国便宜。他们什么都谈,可就是似乎少谈自己,也很少淡那些勾心斗角的事。郁玲想,这些事不是没有,也许是忌讳,也许稍有不快他们便辞职不干,另找雇主。她问过里昂,要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呢?他说可以登记领社会救济金,吃饭钱是足够的。但这是很不光采的事,他从来没有去领过。当然他也有过失业的时候。

里昂夫妇是没有存款的。他们喜欢旅游,玩新汽车,薪金全花在这上头。在玩的时候他们穿得很漂亮,很讲究,而且是尽情地玩,好像是疯了似的。

她感到自己过去对知识分子的"本质"看得太片面了,里昂先生象个什么"知识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