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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崔小祥从沁萌家出来,便匆匆忙忙驾着辆黑色轿车去香蜜湖。

他脸上光彩焕然。对许之克的事,沁萌帮了大忙。她在发展总公司情报部工作,同港澳、日卒、东南亚的商团都有往来。许之克的事,通过电传证据也拿到了。这本来是件好事,然而沁萌心情忧郁,象是受了沉重的刺激。小祥临走时,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要不是林桂生决定由他同许之克谈判,说什么他也要陪着她的。他知道桂生同她要好,虽然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提出过,可双方心里全都明白。唉,她这个人也怪,为什么要这样压抑着自己?简直是在自我折磨!弄得桂生心里也很痛苦。可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了,有什么心事不可说明的?又有什么不可谅解的?

小祥很敬重林桂生,他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了两年,由桂生帮忙进了农具厂。桂生是他的师傅。本来他想报考大学,当时,首次招生政市很严,他过去曾经“逃港”未遂,政审的第一关便给卡住了。其实他只不过是给省城下来的一个知青指路。他是本地人,半分钟就可以过河。这条界河就像一道小沟,涉水也可以走过去。河对岸的那道铁丝网,当时只有齐腰高,像跨高栏一样举腿就跃过去了。嘿,要不是桂生劝住,他会一气之下便真的跑到那边去了。

后来成立幸福家具厂,桂生头一个就挑上了他。不久,还任命他做厂长助理。这个“偷渡犯”的包袱就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上淡薄了。他确实为厂里卖命,设计、供销、司机样样都做。他读中学时兴趣很广,绘画、音乐、外语都学过。尤其待业那几年,闲着无聊,他读了大量的书。英语是向收音机学的。夜里他听过“美国之音”的流行乐曲,过耳不忘。他吹得一手好黑管,能够把听过一次的流行曲,原原本本的吹奏出来。真绝!有人当面说,要是他过河去,凭这一手在电视台或电影制片厂月薪五千港元稳拿,可他从不动心,他想得很简单,你说我是“偷渡犯”,我偏不走。唉,在农村这一角贰分钱的劳动日值恐怕是世界最低水平了吧!

上回林桂生去香港考察,原先商量是同小祥一块去的,黄宾下一批去。可是小祥说什么也不愿去。他心里想自已是“偷渡犯”,不要给桂生添麻烦了。这政策就像三月的天空,时阴时雨。桂生自是明白,只是不想明说出来,免得他又伤心。不过,事情发展褥确实很快,成立经济特区才两年,请他去香港也不想去。那边,曾经是令人向往的自由“南方公社”哩!在香蜜湖度假村的竹树林,翠竹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崔小祥同许之克在谈判。

室里的空调机开尽了,许之克穿着件短袖白衬衣,额头上还一直沁出汗珠儿,仿若冷调机也失灵了似的。

谈判一开始就不够融洽。

“林厂长为什么不来?”许之克发火问。

“我是全权代表。”小祥坐在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知道我是港方经理。”

“我们合作生产的床褥、沙发只是我厂的一部分产品!”

“我要见林厂长。”

“他有事不在。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这次谈判我是甲方代表。”

“你们做得过分了吧!”

“如果许先生不愿意谈,我就告辞了。”小祥看见对方太放肆了,就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

许之克并没有把小祥放在眼内。一个小青年,厂长助理,还不是开汽车的脚式!可没想到这小子挺有经验。

“崔助理,我还不了解你这代表有多大的权限,比如可以签定多少万元的合同?”

“你在谈判中提出的有关问题和要求,我都可以答复决定。”他看见对方那种市侩势利的神态,心里反而感到清醒冷静了。林桂生的决定很正确,对这种人无须花费这么大的精神,由助理出面已经足够了。说完,他态度安详地喝了口红茶,想着下一步该怎样同对方谈。要知道,这是他头一回单独同港商会谈,而且是全权代表。

许之克抽着烟,稍为冷静地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这样做合适么?请问,林厂长为什么把床褥都交给了香港劳顿公司。我们公司床褥存货早已卖空了,你们不知道吗?谁给你们这个权利?”

小祥早料到他会把这件事抛出来的。把幸福牌床褥全部拨给了劳顿公司,这无疑是拆了他许之克的招牌,能不暴跳如雷吗?不过,这是自作自受。因此,他一点也不动气地说:

“许先生没有看过我们双方订的合同细则吗?”

合同上写得很清楚,双方合资生产床褥和沙发,产品外销。至于销售并没有规定由哪一方专利。双方都可以按出厂价格向外销售。为了定合同的事,桂生同小祥花了不少时间,向沁萌借阅了许多份合同书。看了他们总结的经验教训,经过反复研究才签定的。要知道,他们是集体厂,向银行贷的款是要还利息的,稍有不慎工资便发不出去。同国营厂吃“阿爷”的饭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因此,合同上的一字一句,一个顿号,小祥都能背得出来。

“合同上写明了产品外销,且一向来都是由我们公司包揽外销的,如果连这一点优先权都没有,合资还有什么意思?”他带着威胁的口气斜瞟了对方一眼。

小祥没急于回答。他给对方斟满了一杯荣,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满杯,才说:“这一回由我们外销也没有什么违约。生产床褥已有了利润。”

“你认为这样做是友好的吗?”

“我不认为,但有人迫着我们非这样做不可!”

“讲话要有根据才好。”

“许之克先生,我们只是按合同把床褥交劳顿公司外销你就受不了。有人把幸福牌专利卖给了日本人,你说该怎么办?”小祥冷静地摊了牌。

“你有证据吗?”他愣住了。

“我只想提醒你一下,日本明治公司同我们这里的发展总公司有巨额的贸易来往。日本人不会因小失大。”

“哦,这个我清楚。”许之克听了大吃一惊,对方把事情摸得如此清楚。可是,他竭力掩饰住内心的惊慌,深深吸了一口烟,“也许是误会了,我们是向日本人加工定货。”

“很遗憾,我手上有你签约的影印本。”

“那就看崔先生怎样理解了,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他竟撒泼赖了,好象奈何他不得。

小祥一下想不出好的办法克制对方,沉吟了好一阵说:“我们同陈兴先生合作良好,从没有发生过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了解,这件事发生之前陈先生并不知道。待他知道后态度很明确,要我们按合同处理。我想,许先生是看过合同里有关这一部分的。”

“是你给陈兴老板说的?”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的。”

“你准备起诉?”

“有这个打算。”

“既然崔先生这样理解,我回去后公司可以再认真商量的。”他顿时口气软了,为自己准备好梯子。

小祥看出对方在敷衍。因为即使是我们这里罚款,也只是陈兴先生的事,许之克是伤不了一根毫毛的。然而,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一时间竟有点心慌了。

许之克察觉出对方在踌躇,便立即转移了话题说:“我这次来是想同你们谈谈床褥新产品的事。”接着,他罗列了新产品的许多优越性,以及在香港市场的广阔前最,说得天花龙风。

小祥心里厌烦,这家伙象一条塘虱滑溜溜的,头上横生着两只尖角。谈了半天还摸不准他这次来的真正企图。他原先只是认为这个人贪小利,过手的钱都要轻几两,见面之后才知道同此人打交道得打醒精神,一不小心他头上的尖角会把你刺得满脸鲜血。他想了想:

“我们已试制出新产品,质量不错,赶上了名牌货。许先生有兴趣请到厂里看看。”接着,他也列举了新产品的各项数据,对方听了禁不住惊愕了。小祥便又说:“你有空的话现在去看看。”

“好嘛!我看一定是你设计试制的,你谈得很详细。”许之克称赞对方一番,“我明天才走。离开前当然到厂里看看。不过,你们试制产品也不打个招呼。”

“现在说也不迟。”小祥答道,“你们不是驻有代表吗?陈兴先生是知道了的。我可没想到许先生这样关心这些事哩!”他不软不硬地把话碰了回去。

“你们打算换个新牌子吗?”

“你看怎样好?”

许之克沉吟了好久,好象在非常认真思考,“既然是高档货还是换上个新牌子好,金凤凰,这个商标可以吗?”

“那又得花广告费做宣传了?”

“现在不同了,幸福厂出了名嘛!”

小祥点点头。他多少明白许之克这次是为什么回来的了。也许他根本就没兴趣到厂里去看看,连装个样子也懒得。他很想惩罚这家伙一下,可就是想不出个办法来。不过,这回见面也没让这家伙放肆,至少许之克那种旁若无人的气焰给打了下去。

“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小祥说。他想对方很可能提出要约见林桂生,可是许之克只微微点了点头。

会谈就这样结束了。

许之克感到一阵疲惫,软瘫在长沙发上,就像在马场下赌注搏杀一番之后似地困乏。

他闭上眼睛,白皙的脸皮微露出淡青色的细丝,纤长的手指夹着根香烟微微在颤抖着。看得出来,他的神经末梢还在颤动,刚才拼搏的波澜并没有过去。

一缕缕白烟在清冷的空气里仿佛凝结住了。

他紧合着双唇,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哼,起诉!最好是取消合同,同幸福厂拆股,把林桂生扔到大海里去。要说起诉倒是担心日本人会不会这样做。既然他们有利可图,又何必撕破脸皮呢!说到丈人,既然把公司交我管理,同日本人做这份交易无非为了赚钱,也没什么好指责的。经过反复思虑,许之克紧绷的脸皮慢慢地松展开来,事情就是这个样了。

不过,他心里还有个结远远没有解开,他担心蓝妮同林桂生的事,这对他的威胁太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兴很器重林桂生,姓林的也确实有两手,幸福牌床褥没多久便占领了香港市场,价廉物美!倘若把这些同香港前景联在一起去看,这个威胁简直太可怕了。令他忐忑不安的是蓝妮的态度,她干脆甩开他,自己一个人回来。这无疑是明白告诉许之克:我就是喜欢他!哼,什么为艺术,鬼才相信她呢!

现在该怎么办?他相信蓝妮是在香蜜湖歇脚的。只有这个地方才合她的情趣。她是有意躲开自己。这说明他的疑虑是对的了,他至今采取的行动也对了,至于要不要现在见她的面倒是无关紧要。

他给香港的公司拨了电话。这里同香港通电话很方便,向邮电局拨个号就可以直接拨号码同香港通话了。

公司秘书给他说,劳顿公司的幸福牌床褥已到货,大幅海报已准备贴出。陈兴乘飞机去了雅加达。这给了他一个更加方便活动的余地。

他放下话筒,顿时又呆住了。劳顿公司货到,偏赶在这个时候,而且崔小祥又说是试制了新产品……过几天日本人造的幸福牌床褥货到……难道他们是有意来一次顶市么?那结果会怎样?林桂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这个资本吗?……

许之克发愁了,仿佛陷入了人家早已布置好的棋局里,以为胜券可操,却又忽地落在包围之中……

“要不要见林桂生呢?”他问自己。

冷调机呼呼地响,他感到房间里突然地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