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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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黄宾还没回来,老妈妈早把大鲸鱼剖开洗净,备好葱花姜丝,等他回来浸鱼。这是黄宾的拿手菜式。做法很简单,把水煮开了,将鲩鱼放进开水里,停火捂上锅盖浸熟。端在碟子里淋上热油酱油,铺上葱花姜丝便可上菜。鱼肉鲜美滑嫩,独具风味。

这菜式很讲究水温、火候和时间。黄宾平日做事粗心,可对这水浸鱼的菜式却异常细心讲究,色、肉、味都恰到好处。

太阳西斜,小巷里早已照不到阳光。屋里面昏暗得连人的脸孔也看不大清楚。老妈妈没开电灯,上个月的电费又多了。她只晓得同以前相比,可从不去想想眼下用上了电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加上风扇,电费还能不增多吗?生活现代化就意味着水、电、房租费用都得增加,而且是成倍地增加。难道放冰箱、电视机不占地方吗!洗衣机开起来能不多用些水吗?老人家这些都没去算,只是心痛付多了水电赞。

今天下午,老妈妈见沁萌来玩,才破例早点开亮了电灯。

“嘿,天快暗了还不回来。”老人家埋怨儿子太粗心了,客人来了总得有人陪,刚巧媳妇带着孙儿探娘家去了。沁萌这姑娘心细,早早过来帮手。她家离这儿不远,来往方便。

“才四点正,还早呢!”沁萌安慰老人家说。

老人家知道沁萌姑娘是很少串门的。虽说她同沁萌舍得来,也经常到姑娘家坐,可泌萌却不大过来。她喜欢沁萌文静孤僻,常常陪自己捡红豆,拣小鱼干。这姑娘你说什么话她都耐着性子听,从不嫌人罗唆。有时又可以默坐大半天,一声不响。老妈子常说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多好!

沁萌的心情却完全两样。她觉得黄妈妈心肠好,早年守靠,儿子又比较粗心。媳妇人很活跃,不大爱听老人家唠叨。她很同情老人家的孤独,也很理解她的埋怨和无穷的忧虑。她想过,我也许就象黄妈妈这样过一辈子了!一种内心孤独的共鸣象生物电似地把两颗心感应在一起了。

中午,才放下筷子小祥便上门,说黄妈妈今晚请桂生吃饭,有事商量,还要沁萌一块儿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过,既然桂生要来,她是愿意去的。接着,小祥说了许之克的事。她把姓许的同日本人的买卖内幕给他说了。然后她又问清楚许之克的相貌。当听到小祥说许是从大陆跑过界河去的时候,她心里一震,脸上绷紧得发白了。

她早点过来是想见小祥和黄宾,看看他们同许之克谈得怎么样。唉,人的命运挺复杂。她来边城本来是图个清静,要知道不是随便任何人都可以进这城市来的,得办有边防通行证。可没想到不愉快的事偏凑到一块儿来了。

老人家把柜里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冬菇、霸王花、云耳、鱿鱼、花胶,应有尽有。反正多年的贮藏都端了出来。

沁萌看了禁不住掩着嘴笑,“黄妈,一人一张嘴哪吃得下这么多的东西!又不是摆最看。”说着便给她一一收拾好。

“是我请客啊!”

“知道。都是熟人。”她劝老人家说,“省得你吃隔夜菜,天气这样热。”

“嗯,听你的。”老婆子这才把东西收好。

“黄妈,听说你有事要找桂生谈。”

“你耳朵长,谁给你说的?”

“黄宾。”

“哦,是有事。”听说是儿子说出来的,她就没再问了。

“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老人家眯着眼,脸上堆满皱纹笑逍:“都一样。我想问问桂生,要他讲老实话,搬进新宿舍住的人平安吗?有没有孩子老人染上病痛的,抑或有个长短的?”

“你担心什么呢?全都是新房子。”

“孩子,你不说实话?”老人家怀疑道。

她知道老太婆心里有禁忌,便说:“大大小小上三百人搬进去住,什么邪气阴风能不赶跑了么?要不是只准生一个孩子,我看真的要天天添丁呢!”

老人家没吭声。她想沁萌说得有道理,邪不胜正嘛!人多正气大。不过,想起屋基下面压着的白骨,心里又有点儿发毛了。这也难怪老人家疑心,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建设工程,说干就干,没几天便把整个山头给铲平了。界河边上那个罗湖山头,少说也有几十层楼高,同对岸番界的移民入境处左侧的山头相对着。才过了一个圩期,整座山都搬平了。上布那片岗岭地,以前清明重九常常有人到岭上扫墓。后来破“四旧”不准行这旧习俗,可夜间还不是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天亮,太阳光下坟头砸上压着一叠叠的纸钱。眼下呢?岗岗岭岭全都推平了,幸福家具厂就建在那上面,对面就是两幢六层楼的宿舍。才几天没去看,听说二十层高的电子工业大厦封顶了,成了电子工业区。这瞬息万变的景况使老人家晕眩了,脑瓜里总是想着,为啥要这么急的,待家人把白骨检走再动工不好吗?

“沁萌,听说厂里生意兴隆,还要再建宿舍,有这事吗?”

“生意兴隆是真的,接的订货单不少。看来得添些新机器。建宿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厂里有人没有住的地方就得建呀!”

“这就对了。”老人家好像放下心来,要不是正气旺盛哪来的生意兴隆?她想了一会,端详着姑娘圆圆的脸蛋笑道:“你怎不搬进去?”

她听了忽地笑出声来,“谁给我分宿舍啊!”

“你迟早该搬。”老人家说,然后又低声细气搂着姑娘笑了笑,“他还没对你说吗?”

“我喜欢小巷里清静,哪儿也不去。”她明白老人家是说同桂生的事,便把话头撇开去了。

“就看你的态度了,人家不正在等着么?”老人家流露出焦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都二十五岁了,虚岁已经二十七了,还等什么呢?

她没做声,转身提起篮里的青菜心,拧开水龙头,盛了盆水,一根一根地洗着,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些事,她一直都没给桂生说。今午听小祥说,陈兴老板的小女儿来探桂生,她心情就更复杂了。听小祥说,陈蓝妮很漂亮,是个才女,人颇傲气,可她偏偏对桂生亲热,还过河登门探望。照小祥的分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未听桂生提过蓝妮的名,又未见过这位香港小姐,自然不敢妄评。不过,女人的敏感告诉她,要不是有点好感,一个女人是不会贸然而来的。何况她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老人家见她叹气,知道姑娘有心事,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尤其是女人!”

这句话触动得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她是有过不幸的。从生出那天起,不幸就象影子似地跟随着她,就像一把钝刀不时地在她的心上剜剐。父亲活着却等于死去,母亲没有死去可是比死去还痛苦。

那年她母亲被划上右派,爸爸正好晋升部长。就在爸爸与妈妈离婚不久,妈妈生下了她。爸爸当然又结婚了,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爸爸夜里却又经常悄悄地到妈妈那儿去。当她懂事的时候起就十分憎恨父亲,但也不同情妈妈。每逢妈妈默默地流着眼泪,她又十分可怜这一个软弱的女人。

后来,她才知道妈妈的眼泪比自己想的苦涩得多。妈妈离婚之后下去农场劳动,不久爸爸的一位老战友很关心妈妈,给妈妈摘了帽子。就在摘帽子的这个时候,他奸污了妈妈。以后,这位老战友常悄悄地来找妈妈。我的天,妈妈是怎样活的啊!

她怨恨妈妈,为什么妈妈只晓得把眼泪往肚里流,为什么不把事情早些告诉女儿呢?很久以来,她很尊敬父亲的老战友,感激他给妈妈摘掉帽子,有时还会到他家里去玩,后来同他的儿子李哲克要好。有好几回妈妈当着她的面泪水浸浸地叹气,“孩子,我们高攀不上。”她察觉出妈妈心里有苦衷,可妈妈不说出来。李哲克什么话都说过了,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有谁比得上他一家对自己的了解呢?妈妈的事也是他爸爸帮助解决的。她没有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

“沁萌,你找个工人不好吗?老老实实地生活多好!”妈又睁着双泪眼对女儿说。

“哲克不好吗?”

妈无奈何地唉叹了一声。她始终没有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

她,一个少女就这样纯真地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哲克,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没多久,他玩得有点腻了,他把她抛弃了,就像丢掉一只旧鞋子一样地随便,还满口仁义道德地对她说:“因为你妈妈同我爸爸的事,我不能跟你永远一起生活。分手吧!免得外人冷言冷语。”

后来她问妈妈,才知道苦命的妈妈和自己一样被人欺骗糟踏了……

天网恢恢。那位父亲的老战友在清查“四人帮”时牵连上了,李哲克也逃到香港去了。留下给她的是一颗憎恨的、孤独的心……

她爱着桂生,深深地爱着。可她只能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她感到自秽,觉得自己已失去了少女的纯真。她决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她只想象鸵鸟一样把自己的头掩埋在沙堆里,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听。生活是这样地冷酷无情,一切都是这样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