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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吴凌筠当了石场场长。

她回来不久,便搬到石场去住,还是住在山腰间的小茅草屋里。她整天手脚不停,拼命地干。村子里只有沈家海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自从兴建经济特区之后,石场买卖兴旺,供不应求,况且香港那边也来订货。场里虽然进行了改革,产量有了大幅度的增加,但还是应付不了,看来非实行机械化生产不可了。然而资金呢?凌筠很是焦急,因为队上哪一项生产都急需资金啊!

在筹划资金这个问题上,她同父亲有过争论,而沈家海的想法却出乎她的意料。

事情由关乃庸先生给吴木生的那封信引起。信上说关老先生在遗嘱上说,在他的遗产里留出一笔款项,要儿子在合适的时候,给祖国办一件有益的事。关乃庸把这份五百万美元的遗款交给吴木生,要他看看办件什么事情好。

“开发白石岗,建设沙湾。”凌筠说。她知道关乃庸原先设想过办白马地农场。

吴木生听了笑道:“这不全是关老先生的本意。有益的事也不该只我们沙湾人沾光。路边凉亭,过往的人都可以歇荫凉才好。我看还是由领导上考虑好些。”

“关先生信上不是写明了,由我们沙湾定么?”

“我们可不能眼浅,只看着沙湾这个小地方。”父亲说。

“我眼浅!又不是为我自己!”她嘟起了嘴。

“爹知道你有一副为家乡的好心肠,可以了么?”

“看爸爸你说的,我可不喜欢戴高帽子。”女儿笑了笑。

坐在旁边的沈家海这时插进来说:“我看办石场也可以引进外资。”

凌筠瞪大了眼睛,盯若他说:“外资?石矿算不算国家资源?”这些年,好些人认为这样做是出卖国家资源。

家海点点头。

“外资来办合适吗?”

“我们卖石头,又不是卖石矿!”

“这好么?”她还是不放心。

“刚摘下的西瓜,不臭不烂。好!”吴木生笑道。

“凌筠,你是不是有点儿保守?”沈家海毫不客气地说。兴许在香港住了几年,他对有些事就不觉得那么惊讶和忧虑了。

“我……?”凌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

吴木生说:“不怪你们。早些年,许多事情给弄颠倒了。到河对岸卖塘鱼说是供资产阶级享受,捡废旧说是丧失民族气节,还有卖河沙、碎石也说是出卖国家资源。自己把生财的路堵死了。”

“我就是担心有人会这样说。”凌筠道。

“吃尽了苦头,还说是光荣!”家海说。

吴木生望了女儿一眼说:“你还不知道,沙湾三件宝:塘鱼、河沙、大石头。这都是香港的名牌货。白马塘鱼又嫩又滑;沙湾河沙不粗不细,很适合跑马场用;白石岗石头质硬又粘灰浆,是上等石料。拿沙石去换黄金,哪一样不好呢?”

“卖石头收钱,又不是下跪叩头求人!人穷志不短嘛!”沈家海说。

“再说,过河捡废旧也是历史习惯。自家穷,能用的捡回来,不能用的不去捡。到时自家富了,当然不用去捡。穷有穷办法。光凭几句空话是赶不走贫穷的。”吴木生说,“气节,我看就是要相信我们自己,相信自己有力赶富裕起来!”

“闭关锁国把有些人的思想也锁得发了霉。外面世界有多大,发展成了什么样子?如今做生意不是一两个大财团经营,而是要国际各个财团合作哩!该睁开眼睛看看才好啊!”沈家海说。

“这么说——”凌筠眨闪了一下眼睛,“该怎办?”她问。

“既走前人未走过的路,也走前人走过的路。”沈家海笑道。

“晤,有道理。”她自忖着,“自己真是见得太少,也听得太少了。”

其实,过境耕作、买卖的事,早在解放初就这样做了,只是到了“四清”那年才遭到禁止。因此,在社员大会上,大家一听说要恢复“三件宝”,都不约而同地举手赞成。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头一个站起来赞成的竟是刚下台的支部书记何兆行,他还表示愿意过境收废旧。有人在嘀咕:这“塘虱头”又在耍心术了!凌筠和家海也反对让这个人过境。可是,吴木生还是点了头,说是给人家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

凌筠很佩服爸爸。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购买石场设备的资金就筹集好了。泥沙变金子,爸爸就有这个本事,既有远见,又很果断。这一回,他把两万斤鲜花生陆陆续续运到河对岸卖,一下子便赚了大笔钱。然后,连同卖沙石赚来的外汇,全用来进口生产设备。买了五台电钻,四台半新旧的八吨自卸汽车,一台长臂挖铲机,一台推土机。还组成了个运输队。这一来,大大节省了人力,沙湾的生产一下子搞得热火翻天。

沈家海当上运输队长之后,经常往来石场,常和凌筠见面。每次来,家海娘总让儿子捎带些吃的东西,咸鱼、菜干和炒花生,还有卤猪肉和鸡腿。现在沙湾人工作忙,图方便,时兴吃冻鸡、罐头、肉丸、喝可口可乐、维他汽水,在家里只是吃晚饭才炒上个菜。

“啊呀,我哪有这么大的胃口!”她把东西摆满一桌子,笑道。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妈偏要给你进来!”家海说。

“我喜欢吃哩!”她微笑着,显出高兴的样子,仿佛看见了家海娘那慈爱的、充满着笑容的脸。

凌筠还是住在原先的小茅草屋里,只是屋盖上添了一层沥青纸皮,使屋子显得更矮小了。

这天傍晚,家海陪凌筠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闲聊了一会,就默默地望着河对岸石坑村的灯光出神。他自然又想起石坑村了。

望着望着,家海突然叹了口气,睨视了凌筠一眼,只见她闭着眼睛靠在竹墙上,看去有点困倦。他知道,这些日子凌筠心里不好过。因此,从不敢在凌筠面前提及少文的事,免得她伤心。那个精致的日记本子还藏在衣箱底下,也是怕送给她触动她的心事。使家海高兴的是那支电子表笔,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送给她了。那回他俩到公社开会,凌筠忘了带水笔,他递过去那支电子表笔。凌筠写完之后,望着笔杆上闪跳着的电子表,笑道:“真方便。”“那你留着用好了。”“给我吗?谢谢,”她高兴地笑了。

“你在想念石坑村?”她问。

他点点头:“你呢?”他想,凌筠又何尝不是思念着河对岸的人?

“我在想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说的……?”他愕然了。

“你觉得我现在还保守吗?”她望着他,微微一笑。

“哦!你这么认真。”

“我是有心听着。”她说,“我没想到一下子设备全都装备起来。爸爸说他只是走着过去走过的路。今后得怎样走,还得我们去闯啊!白手起家,这是沙湾走的路子吗?”

“你是说,沙湾有沙湾自己的路?”

“对了。”她说,“我想了很久,原来我竟然不知道有个沙湾。你说可笑吗?”

“你说得透彻。一个本来这么浅显的道理却被弄得玄奥了。人为的愚昧!”

“看来一个人要了解自己并不容易啊。”

“只要象你那样愿意解剖自己也并不困难。”家海笑道。

“这也不容易呀!”她象是触动了什么心事似的,充满神采的眼睛变得黯然了。

“凌筠,你瘦了。有心事也要想开一些。”

“他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凌筠又想起少文了。

“那就让他慢慢去认识好了,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家海宽慰她。

“你看得出我心里很平静。因为我终于明白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一向来维系我们间爱的是那童稚时留下来的纯真的感情。当然,这是十分珍资的。”她感慨地说。过去她曾隐约地感觉到少文的感情不那么充实,可是她爱他,因此从没有去想过,今天她才看出他的爱是这么浅薄。她的心伤透了。象一片被揉碎了的嫩绿叶子。她恨他,恨他竟如此忍心抛开自己。然而,在她心灵的隐蔽地方,还缠着一丝儿幻想,只要他回头,她便原谅他。可是,直到今天,她没有收到他的信。她心底里的幻想,仿若水上的一朵浮萍,又随波逐流地飘远了……

“你的心平静而又不平静。”沈家海说,“总有一天他会了解你的。”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有信给你吗?”

“他不会给我信的。”

“为什么?”

“往后你会知道。”

“我明白了。”她想起那次说到家海在河边等她的事,少文听了很不高兴。怪不得回村之后,家海总是有点回避自己。

他默默不言。“少文太过分了。我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嘛。”她又问:“玉珍也没有来信?”

“到时候她会来信的。她这个人喜欢做了才说。”

“她不是喜欢少文吗?”

“初认识的时候。”

“后来呢?”

“不太清楚了。”他想了想又说,“那天在白马地,玉珍有点伤感地对我说:‘他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们……’”

“玉珍感到悲哀。”

“不,应该说是他的悲哀。”家海显然是为玉珍辩解。

“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关心他啊!”她觉得家海诚实而又善良,便又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金色的电子表笔。她望着家海那黝黑的、英气勃勃的脸庞,不停地爱抚着那金色的笔杆,笑道:“这笔是什么时候买的?”

“到小河边接你的那一天。”他呢喃地说。

她明白了,微笑地望着家海说:“挑拣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了!”他脸红了。

“那么说,是特意买来送给我的?”

他连忙高兴地点了点头。

“可你从来没有说过啊!”她依然微笑着。

“你不喜欢?”

“很喜欢。”“真的!我还有一件你喜欢的东西。”

“日记本子!”

“哦,你又知道了!”他吃惊了。

“你告诉我的。”凌筠递过一张活页纸,上面写满了“日记本”三个字。那天在公社会议室,家海看着她拿着电子表笔在写字,便不由自主地在活页纸上不停地写着这三个字。

他顿然涨红了脸,说:“你喜欢么?”

“你送的我都喜欢。”

“那你等着,我立即给你拿去!”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一转身就往山下跑。

“家海、家海!”

“我放在皮箱里……”他头也不回,一阵风似地跑到了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