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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你考虑过,对吗?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今日的白马地?”

“今天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请说好了。”

“我想找个机会熟悉一下行情,往后自己开个公司。”他说,“你能同卡格先生说说,给我在分公司留个位置吗?”他知道公司新近设立了建材分公司,经营白石岗石场的碎石,卡格正在物色襄理人选。

“可以。”她点了点头,“不过,我得提醒你,当你要赚钱的时候,香港地就显得更加复杂了。”

“这个我知道,谢谢你。”他本想要求她支持点资金,但看她今天情绪不佳,也就不便开口。那次谈及兴建沙湾的事,他知道她妈妈临终时,把家翁留给自己的那份遗产给了她。

“我给爸爸说,他会帮你的忙。”

“你哪天起程?我到机场送你。”

“不用了。礼拜四晚来我家吃饭。”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而亲切的态度。

他伤心了,眼见失去了她,连同一大笔财产……

卡格先生很尊重玉珍的意见,隔了两天,他找着何少文,说玉珍同他说过,事情都知道了。他让少文在分公司当个襄理,具体负责同中国方面的业务联系,也就是说经常同凌筠打交道。

“你愿意么?”卡格问。他知道何少文同凌筠有过这么一段关系。

“愿意,当然愿意。谢谢你。”何少文很高兴。本来他最忌讳同凌筠见面,不过现在当上襄理,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很幸运,关小姐对你很好。”

“我很感激她。”他喜形于色。

“吴小姐也喜欢你!”

“那是过去的事。”他冷冷地说。

“年轻人,不要让幸福从你身边溜走了!我羡慕你。”卡格笑了,然后,嘱咐他明天上任,便走了。

何少文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声地笑了。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平坦笔直的大路上,眼前一片亮光。他承认幸福曾经从自己身边溜走过,但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在这个世界上,谁不为了钱!目下,社会主义也时兴讲富裕,自己不也在走着发财致富的道儿!

下班后,他依约来到石坑村。好些时候没来这里了,在村口,也停住脚想看看前面的白马地。夕阳西照,只见原先的荒草地成了一块块鱼塘,在斜阳辉照下闪着金光。地上畦垄齐整,瓜菜葱茏,棚架上吊着一串串豆角,仿若垂柳千条。花圃里繁花似锦,万紫千红。靠西边的鸡场、猪舍,塑胶瓦板眨闪着蓝色的光。这会,河边废旧堆里晃着个人影,一高一低地,象在点数着什么似的。那个颀长的身影,他认出是阿牛。想起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认为阿牛是自己人,便信步走过去。

“少文,难得你有闲来!”阿牛尊敬地说。

今晚,阿少文穿着时髦,一套米黄色西装,净红花点领带,白皮鞋。脸蛋儿白净,漂亮而又潇洒。阿牛眼浅,自是敬慕了。

“都收工了,还忙着?”何少文说着伸手探进旧轮胎里摸了摸。

“破烂货,值不了几个钱。”阿牛对少文的举动很不满意。

何少文察觉阿牛神色不对,便又笑道:“这块白马地开发得象个样子了。”

“还不是沈家海的主意?他有文化,脑瓜又灵,规划得众人都满意。”

“他不是去了石场?”

“早就回来当队长了。队上添了八台自动卸,还买进一台吸泥(沙)机,吸沙自动化。多亏他想得出,那钢管儿排在地上象条龙,足有一里长,一开机,连水带沙吸到岸上。沙留下来,水从鹰嘴口流回河里。这一来,节省了十二个人。好一个沈家海,给队上挣回不少钱哩!”

“晤——哼!”

阿牛不管何少文爱不爱听,仍然一个劲地夸赞沈家海:“运输队有十四台车,一台堆土机,够他忙的了。宝石厂的机器也得他照顾。村里人手少,宝石厂又请了城里人来,多是女的,还得他去教。”

“请城里人来?”

“按件计工,有三块钱一日,你怕没人做么?”

“村里没人愿去捞这三块钱?”何少文有点疑惑不解。

“听会计说,今年每个劳动日值十五元多,谁个不望统一分配啊!”

“这么说一年有五千多元收入了?”

“哪止这个数。队上包工分是一年五千工分,算起来足有七千多元。”阿牛眉飞色舞地说。

“哦!”何少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玉珍一再催促他来白马地看看。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这毕竟是未兑现的数字。于是,他又回复原先的思路问道:

“货脱手了吗?”

阿牛愣了一下,摇摇头说:“逃不脱吴支书同凌筠的眼睛。那个角落不是人家的耳目哩!”

阿牛没说下去。他心里埋怨何兆行竟又把事情全给儿子说了。况且前天晚上吴木生同自己扯谈过,态度和蔼亲切,话又讲得入情入理。眼前队上收入多,要是自己脚步有个闪失,到时你埋怨谁好?可是,他又不想得罪姓何的,只好暗下狠心下回不干算了。阿牛这个人是很容易满足的。他家境不好,三十岁了,还未成亲。眼下日子好过多了,经吴木生讲明道理,他就更知足了。他想起吴支书的谈话,便又说:

“横财不是我们正经人发的。你有闲给兆行叔说说,吃了大亏就不好了。”

何少文听出是吴木生的口吻,便警惕地瞧阿牛一眼:“吃大亏?”

阿牛指着河对岸那块平地说:“你看,都在砌墙脚了。每户一座洋楼,上下两层,铁骨窗架,柚木大门,花阶砖地板,有阳台晒台。唉,万一有个差错,这块肥肉不就丢了!”

何少文顺着阿牛的手指望去,果然见墙脚砌有齐腰高了,坐北朝南,街巷成行,好不齐整。看来沙湾是扎扎实实地干开了。久居香港地的人,深知住屋的艰难,他禁不住也心动了起来:

“那些旧屋哩?”

“留着自己住。”阿牛说,“少文,我看再过一两年,你就赢不了我们多少了。”

“这要看政策变不变。”

“阎罗王勾生死簿,就怕这一条。”阿牛说,“不望多也不盼少,能有三、五年安稳,住上新屋,柜子里积点银纸,也就心安些了。”

“我不就是担心这一条才留在河这边?”何少文察觉出自己的话触动了对方的心思,便又说:“还不是揾两餐饭吃。”

“你说的也是。”阿牛竟又同情起来。“乡亲们都想你回来,碰面时常说你文化高,闯过世界,当个宝石厂厂长打锣也难寻得着。可谁也不知道政策辰时卯时变啊!”他看得出来,即使象少文这样会过日子的人,眼见楼房兴工也动心了。

“阿牛,什么时候都是赶捞头水好。说实在,放在荷包里才是自家的钱。”

此刻,阿牛的心思全都集中在那座未来的双层洋楼上了。倘使搬进新居,队上分红又高,还愁讨不着老婆吗?真的,他什么也不想,就想房子早日完工,择吉乔迁。想着想着,他忽的又全身寒栗起来,觉得自己藏着那些私货,搞不好要吃大亏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白。他只顾着想自家的事,便又随口答过:“是是,住上了才是自家的屋!”

少文见他心不在焉,也就不想多说。不过,他已经强烈地感到沙湾的洋楼、分红,象磁石吸铁一样吸引着阿牛,也吸引若村里的人。

华灯初上,石坑村家家户户已闭上大门。村口的“士多”店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买吃的,饮冰的,挤满了一屋子。音响箱播放着“的士高”舞曲,狂热的旋律震耳欲聋。

关府上灯光明亮。浅绿色窗纱逐出《蓝色的多瑙河》优美悦耳的旋律。关乃庸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一份杂志。女儿玉珍坐在窗台边读英文率的《飘》。后天她就要到美国去了。本来她哥哥说要来香港接她的,她知道他正忙着设计一座大厦,便婉言推却了。今天,她上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精致漂亮的西装,一台微型电视录像机,作为送给哥哥的礼物(在美国很多东西都比香港昂贵)。爸爸送给哥哥一套古色古香的石湾茶具,造型着色都可说是一流的。

“你到英国后先去见费希顿教授,他是我的老师。颅脑专家。他见了你会很高兴的。”关乃庸对女儿说。

“爸爸,我明白了。”玉珍只抬眼望了望,又低下头看书。

“你把信交给教授,记住替爸爸问好。他会帮助你的。”

“爸爸,费希顿知道你成了个罗唆的老太婆,他会伤心的。”女儿嘟起了嘴巴。

“你又厌烦了。”父亲笑了笑。他自己也察觉,自从她妈妈去世之后,自己对女儿似乎变得细心了许多,说一句话也是三反四复的,唯恐她听不明白。有时也明知是琐碎了,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女儿娇嗔起来,才又觉得自己可笑。

“不是厌烦。爸爸,我已经十九岁了。”她也笑着说。

“对,长大了。记得象你这个年龄,爸爸我……”他想说可又没说下去。

“爸爸,你怎么啦?”

“你妈妈是学医的,倘使她活着知道你读医科定会高兴。她活着的时候想办间医院,普济众生。可惜未尽如愿。之后,我们都心灰意冷了。这一越,幸得吴支书大力支持才成事。我剪是痛定思痛了。”

“我会成为好医生的。”她说,“爸爸,你答应当医院总顾问吗?”

“我想会答应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医学博士。”她很高兴。这些年,父亲对事业是消沉的,今天却兴致很高,热心得很。究竟是什么东西浇灌了他那冰冷枯萎了的心灵呢?她想了好久,是的,是那温暖的深圳河水……

“孩子,少文有个什么样的打算?”

“说是想自己开设个公司。”

“我是说你们的事。”

“我早给爸爸你说了,自从知道凌筠姐的事之后,我和他只是朋友,何况——”

“这是对的。何况什么呢?”

“他追求的正是我所厌弃的!”

“我明白了。”父亲说。

正说话间,何少文进来了。

晚饭很简朴,充满乡土风味。一碟清蒸鲩鱼,一盘酿豆腐,一盘青菜荡。清蒸鲩鱼拌着冬菇、葱白,鱼肉入口清香滑嫩,独具奇味。

“这鱼是哪个地方的名产?”何少文边吃边问。

玉珍在一旁抿着嘴笑。

“白马塘鱼。”关乃庸说,“午后吴先生叫人送来的。这是沙湾‘三大宝’之一,十几年没出产了……”

“爸爸,我听了不知多少次了。”玉珍说。

“可你是头一回尝到。”关乃庸夹了一块鱼肉,慢慢嚼着,“沙湾有三宝:白马鱼塘,沙湾河沙,白石岗石头。这些全都是香港地的畅销货。吴先生有眼光,有胆识,只这么两个月时间就恢复了三大名产,令人钦佩。”

“怪不得村里要兴工建楼了。”少文自忖道。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连家乡的历史都不清楚,便没有话找话说,“关伯,你同吴支书很熟识?”他是在村里那次批斗吴木生“里通外国”的会上,才听说过关乃庸的名。

“很熟识,但未谋面。”关乃庸笑道,“下个月,我到深圳商洽办医院的事,我们可以见面了。”

“爸爸,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这边境线上,谁不知道有一个‘大个吴’?五十年代,有个‘公司’曾出赏:取‘大个吴’首级者赏三万港元,生擒者五万港元。重赏之下,却未见勇夫来领赏。”关乃庸说,“有一年,内地闹饥荒,人们成群结队沿着公路、山边小道,象潮水似的逃荒过来。大伙起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有点惊慌。”

“后来听说是内地开放的。”玉珍插了一句。

“这里有些报纸是这么说。那时候,内地处境很困难。”关乃庸停顿了一下又说。“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我认识了吴先生。”

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还是那个“公司”,乘机托熟人给吴木生说,只要他愿意过河来,便给他当公司经理,月薪四千元,还馈赠洋楼一座,港元五万。吴木生风趣地说:“你看沙湾的山山水水值几多钱?”他们听了反而对吴木生表示钦佩,并愿意为沙湾的饥馑提供援助:每人每月面粉一百斤,油十斤,糖十斤,奶粉十斤。只需吴木生带沙湾的花名册来,办个手续,签字认领即可。吴木生却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单据笑道:“国家已拨来大米五万斤!”吴木生临难不屈,视金如土的骨气,震憾了方圆几十里。后来,石坑村人才知道正是在这一天,吴木生的妻子在家因病饿交困而去世了。此情此景,又怎能不令人折服落泪呢!关乃庸素以清高自居,也禁不住叹服:“壮哉,吴木生!”

何少文默默地听着,这些事,他在村时就多多少少听人说过,可没有关乃庸说得这么详细。当然,吴支书是值得尊敬的,但这毕竟是过去了的。眼下中国这么多人,也不少我一个何少文。人生在世也是图生存,揾两餐饭食,只求富裕些、自在些罢了!今晚,关乃庸这么一赞三叹,又是什么原故呢?

关乃庸象看出了他的心事说:“我只是想让你们了解点历史。要知道眼前这些困难,对吴木生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

玉珍感慨地道:“一个人活着的可贵,在于他有自己生活的目的和希望。沙湾是有希望的。”

“我也这样想。”少文说。他明白父女俩话里的意思。可是,他认为他们都不了解自己,也就不愿意再多说了。

关乃席听了笑道:“你拟开设个公司。做哪一行的买卖?”

“只是有这个打算。”

“做生意是想要赚钱的,但千万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了。”关乃庸顿了一下,又说,“玉珍搭后天的班机走。”

“我送你。”何少文转过脸对玉珍说。

“不用了。”

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然后对何少文说:“你就送她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