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朱崇山中篇小说选
7232900000053

第53章

吴木生认为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但他却不紧不忙,显得出奇的冷静。

果然,白石岗石场的碎石出口也受到限制。一时之间,议论纷纭:

“不知哪个阴沟里出来的鬼主意,革命三十年了,还倒过头来给资本家做工。”

“软骨头,让外国老板来村里!开工厂,对得起祖宗吗?”

也有风言风语说吴凌筠是“女洋奴”,替番鬼佬赚自家人的钱。还有些更难听的话。

越说越神。有人竟传出来,说办石场的那个领导也给撇了……

一天早上,何兆行居然上门找着吴凌筠,说:“阿妹,做人要聪明点,还是争取主动好!”

“我还不晓得怎么争取呢!”

“说什么也要坚持社会主义。”何兆行一本正经的说。

“是不是过了河界的都不坚持社会主义?”

“你的问题很严重。哼,你等着有好戏看!”他恨恨地说。看来他象是有个硬的后台。

“你忘记了么?我在白石岗的茅草屋里看了三年!”她双眼盯住他说。

此刻,她心里很平静。这些一本正经的话出自何兆行口里,使她感到更加清醒。联想起这些年反反复复的折腾,认识也就深刻了许多。当然,她感到有压力。这个压力决不是来自何兆行这样的小丑,而是来自一股势力。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这股势力一直在觑视着自己,仿若随时准备猛扑过来。也只有在今天,她才从何兆行身上看到这股势力的影子,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可笑。

然而,石场上空的那一块乌云,随着碎石的堆积,越来越使她感到沉闷,有时竟使她喘不过气来。

“不可理解,不可理解!”罗拔臣不停地摇着头说。在他看来一纸合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们全遵照合同,赔偿一切应该赔偿的损失。”凌筠说。

“唉,我总算明白了贵国贫穷的原因。”罗拔臣感叹道。

“我可不这样认为。”凌筠平静地说,“这只不过是运转着的机器出了点故障。”

“你真的这样君?”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相信这个——”罗拔臣从公文袋里拿出一本“三中全会文件”的英文版本说,“这上面说得很好。”

“你不相信?”

“啊呀,该怎样回答才好!”他笑道,“我不过担心眼前这样做对贵国威望有影响罢了!”然后,他瞧着堆积如山的碎石,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说:“吴经理,要不要停产?”

“我认为故障会很快排除的!”她望着对方说。

“也许我应该相信,在贵国象吴小姐这样聪明的人很多。只是我不理解,一个人民如此聪明的国家竟做出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恕我直言,是做了笨事。”

“人总有个幼稚的时候。你小时候没给妈妈掌过屁股么?”她笑道。

“你真聪明。这个比喻很好!”罗拔臣笑了,“我是衷心希望中国很快富裕起来。”自从他晋升,特别是从美国回来之后,对中国的感情更深厚了。

“谢谢。卡格先生什么时候来?”

“他很忧虑。当然啦,这石场他投下了近亿港元啊!”

石场的处境无疑是困难的,沙湾又何尝不是这样?过境贸易停止了,河沙出口停止了,塘鱼出口也有限制,且工厂的原料又进不来,热闹繁忙的村子一下子便沉寂下来。人们见面很少说话,仿若喉咙里塞着团棉花,出气都不舒畅。在这困难时刻,沈家海竟答应出任生产队长,这使不少人感到惊讶。

其实,沈家海对如何应付这局面早已心中有数。他对凌筠说:“他们唱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细心想想,也确实是这样。这些年,吓人的高调、空话听得还少么?如今那又有什么值得去大惊小怪呢!既然产品转向了内销,沈家海便打算推行生产责任制,把产量落实到组、到人,连汽车运输队也责任到组。村里经过两个晚上的议论,大伙儿都通过了。沙湾又沸腾了,宛若一部庞大的机器,有节奏地转动起来了。

可是,事情是复杂的,何兆行很不满意。什么包产到户,一个社员怎么也有这个自主权?他当面对沈家海说:“老弟,这是单干,是复辟资本主义,你得小心点!”

“兆行叔,你可得耕好这份责任田,完成定额,交齐公余粮啊!到时少了一粒谷也要罚呢!我们就是这个主义。”沈宋海说。他了解象何兆行这样的“干部”,前些年凭借着“打大捞”的金牌,大饮大食,游手好闲惯了,他们天塌下来也不怕,就是怕老老实实地劳动。

“哼,我姓何的也是耕田哥!”

“鱼场也包了产。”沈家海笑道,“你这个治保主任也不是脱产的!”

沈家海一下子把所有路口都堵住了,何兆行再没有还击之力,更使他感到害怕的是大家都拥护这样做。他“唉”地叹了口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立、惶恐!

这天,何兆行过河到新界上水,在翠亨茶楼同儿子见面。确切点说,他是向儿子诉苦来的。聪明一世的何兆行竟也有吃亏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市委便下了文件,对农副产品小额贸易作了若干规定,允许河沙出口,也允许过境捡废旧。政策对心,又有文件为证,众人自是拍掌叫好。这一来,何兆行的名声就更臭了。更吃亏的是自己又被踢出了过境经济小组。幸得治保主任这把交椅没丢掉,村里人才给他留下点面子。

翠亨茶楼在上水算得上是间大茶楼,门口龙飞风舞,金碧辉煌。楼上楼下,一式的云石圆桌,洁净明亮。门窗是红绿蓝相间的方格雕花玻璃,别具一格。茶客云集,很硅热闹。

何少文坐在靠窗的座位,看去消瘦了些,显得老成了。他要了几碟虾饺、鱼片烧卖和叉烧包,推到父亲面前,边吃边听他说村里最近发生的事。

“我同吴家是势不两立!”父亲说。他认为自己的倒霉,全是因为吴木生父女同自己作对。

“也不能一本通书读到底。”儿子道。他了解父亲,且对凌筠长期照顾母亲还是感激的。

“我还不是为了你方便。”

“爸爸,热煎堆也要冷手才抓得住。”

“冷手?人家是经理,你当了个什么?”父亲说,“人无横财不窗,你打工仔能挣得个大富大贵么?”

“谁都晓得讲。上山打柴也得寻条路呀!”父亲的话刺着了他的痛处。自从凌筠上任康力总公司白石岗石场经理之后,何少文心里一直很不好受。在他眼里,八司经理这官儿可是非同小可啊。这些天,他几次听卡格称赞她,说她是个人才,禁不住吃了一惊。那天石场开幕剪彩,卡格要他驶车同去,他不好意思见她,便借故推托了。不知怎的,听见人叫她经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仿佛自己骤然间矮了半截似的。他向来对自己这个二千多元月薪的职位感到称心,每逢写信回村都带着一种值得夸耀的优越感,只有今天才觉着自己职小言微了。前些天,他看了妈妈的来信,认得出是凌筠的笔迹。他高兴,妈能下地走路了,沙湾的日子也渐渐富裕了。可是,沙湾村人要赶上自己眼前的生活还得走一段长长的路。只是一想到凌筠是经理,心里便很不自在。他决心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你该拉住玉珍。”何兆行说。

“唉,人家准备去美国留学。”

“想个办法,要她在卡格面前讲句好话。再说,你同凌筠又相好过,兴许能在分公司里任个副职。”

“副职?”

“傻仔,副职总比打工仔强。你下面有个汽车队,每天往返运石,多方便。”父亲附在儿子耳边,悄声说了好一会儿。

“这太冒险了。”何少文这才知道父亲同一个走私集团搭上了伙。

“冒险?不冒险能发时么?”

“这……我想……”他仍在考虑。

“别想东想西了,现在做事要趁头水,不要做水尾。待人家知道有利可图跟上来时,我早就收手了。你担心什么?”父亲满有把握地说。他自以为摸透了这么个规律,干这买卖,起先谁也不管,待到事情成了“群众性”,上面也只好来个“下不为例”了。

……何兆行总算打动了儿子的心,他庆幸自己绝处逢生,又开辟了一条财源广进的路。上回和阿牛合伙做的那笔生意,虽说是偷鸡不着,但总算保住了这半把米。那晚开大会,阿牛趁机转移私货,藏在自家鸡屋饲料堆里。事成之后,何兆行答应二一添作五分肥。可惜的是,这条路给堵死了。

现在,他又盘算着重整旗鼓大干一番。

周末,何少文约好玉珍来海洋公园。海洋公园设在香港海湾边上。白云下,蓝色的波涛迭连地扑上阔平的沙滩,哗啦一响,留下了一滩白色的水沫。这里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说是个游乐场,因为内里游泳池、影院、动物园、茶座、酒巴、高尔夫球场……应有尽有。

他俩在海水里沐浴了一会便走上岸来。夏末的阳光还很猛烈,但已感觉不到灼人的疼痛。玉珍那件黑色泳衣,紧紧地贴褒着她那丰腴的身体,显现出健美的线条,是那样窈窕动人。这里,你会感觉到世界上最美的线条是人的健美。

在一把红白间条的太阳伞底下,玉珍靠在躺椅上,不经意地盯了何少文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她在想些什么?

自从那次分手之后,他们便很少在一起了。是的,她曾经爱过他。他英俊漂亮,是个美男子。然而,比他样子更英俊的男人都没有使她这样倾心过。是什么如此深深地打动了她那题少女的心呢?她喜欢他,因为在他身上,外貌的俊俏同心灵的善美和谐地浑成一体。可是,当人们期待他英雄般归去的时候,他却没有这样做。他退缩了。他伤了亲人的心,伤了朋友的心,也伤了她的心。她这才恍悟,他追求的竟然是这么渺小的东西。于是,她失望,她痛苦。只有当她认识了凌筠,一个比她更早地爱恋着他的姑娘时,她的心才又平静下来。她从心里感激凌筠,感激凌筠给自己带来一种理想的活力,使自己的生活又充实了起来。

“我们要分手了。这是最后的一次相会吧!”他说。自从凌筠走后,玉珍一直对他保持着一种朋友的距离。

“友谊长青。”她微笑道。

“我们的生活会留下个记忆吧!”

“这毕竟也是过去了的。”

“我不明白,你会这样疏远我!”

“因为我爱的东西,你抛弃了;你爱的东西,我却已厌弃了。”

“我相信会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所爱的也正是你所爱的!”他依然自信地说。

“你这样相信么?那毕竟也是往后的事。”她依然那样冷静,仿佛深思熟虑过了。

“你真的要走?”他故意扯开说。

“还要提前。”

“什么时候?”

“下礼拜。”

“这么急?原先说是下个月的。”

“是的,深圳来了信,市领导建议爸爸用家祖的那份遗款办一间医院,还聘请爸爸当医院的总顾问。”她笑道,眉宇间流露出一种喜悦的神情。

“那你……”

“我考虑过。”她说,“我该到美国读医科,毕业后回我们的医院服务。”她把“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哦!”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得感谢凌筠同她爸爸。”她说。她知道对方也许不爱听,可是,她却不愿意抑制自己的感情,因为她实在感谢他们。

看见他缄默不言,玉珍又说:“他们父女很重情谊。你知道,爸爸原先是想帮助兴建沙湾的,可是吴木生先生来信说,既然令祖要办一件有益的事,那就该让更多的人得益,而不该仅仅是沙湾受益,办医院更符合令祖、令堂的遗愿。说得多好!我想,我自己的决定,家祖、家母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吴先生的为人也确实令人尊敬!”她喝一口“可口可乐”,又说:“更令爸爸惊叹的是,短短这些日子,白马地完全变了样。白马塘鱼,青骨菜心等名牌货都恢复生产了。爸爸估算了一下,光是白马地每年可收入近百万港元。这确确实实是靠他们自己白手起家的!”

“一百万元?”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微微一笑说:“爸爸问我,沙湾如何兴旺得这么快?我说:人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从事着自己的事业!爸爸听了笑道:放开手脚从事着自己的事业!吴先生的实干精神,实在使人敬佩!”

“但愿能这样做下去!”何少文用嘲讽的口吻说。他听出对方的话是有意对着自己来的。因为他曾经抱怨过玉珍父亲太轻信,把这么一大笔款交给人家浪费掉。

“你知道凌筠当了经理。”她望着他说,“听卡格先生说她很能干。我羡慕她。她给我带来了清新的空气,使我不能不想想自己在追求着什么。现在,沙湾卷起了火热的旋风,而一切的发展又似小河静静地流着,只发出淙淙的微响。我想,旋风啊,卷吧!小河啊,流吧!这就是今日的沙湾!”她那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诗的激情,眨闪着晶晶的亮光。

“那么说你……”他感到很尴尬,对方竟如此热情讴歌了她。

“我爱祖国。但对社会主义我还想看看。不过,倘使象沙湾现在这个样子做下去,很有希望!”

“谁晓得政策会不会变?”

“我想人们终究会主宰历史,正如你过去做过的一样,只可惜你……”

“我不后悔!”他不高兴谈起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