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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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生的淡宴(3)

茶是一种慢工细活,味在嚼英咀华,这是常识,叶先生现在才觉悟,也算得上得道晚开悟迟的人了。但是这怪不得她。四人抬的木轿早已是四轮驱动的宝马与蓝鸟之类,终日在高速人生追逐之中,哪能轻易领略这种节奏舒缓的品茶生活?在水袖长衫的晋唐,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夸张,现代人觉得这速度还是慢得急人,在高速公路与超音速飞机的商业与信息社会的语境里,我们想着的是地球月亮一日还。快快快,坐着风驰电掣的轿车,还一个劲地催司机,仿佛前面满地碎金细软,去迟一步就都会被别人抢去!人人都气喘吁吁飞奔着,谁愿意一次只抿一口,一杯作三口?都想气吞山河,不想品,耽搁一时半刻好像就没戏了!"如果有一天,我因好奇而在山林深处看棋,仁慈的神仙,请尽快告诉我真相。我不要偷来的仙家日月,我不要在一袖手之际误却人间的生老病死,错过半生的悲喜怨怒,人间的紧锣密鼓中,我虽然只有小小的戏份,但我是不肯错过的啊!"张晓风连仙家日月都不想要,只要在红尘滚滚的尘世里自己的那份戏份,你瞧,那种细口慢咽的品茶境界,她连想都不想进,又怎么进得去?

站在街头看车,你看那轮子,轮子惶惶飞转,站在楼头看人,你看那脚步,脚步慌慌飞奔,尘世味道极其深郁的城市,时时刻刻都是"紧锣密鼓"!人体都被征了地,"毛细血管"开发成了"高速公路",而"动静脉管"被修成了"飞机跑道",血脉如电,细胞从生的寓所到死的宿营地,当然速度会加快!约翰·列侬的话有点刻薄:"人,如果没有时间来慢生活,那么,他会有充分的时间来生病!"听来惊心!

延长人生的方法之一,是要扇扇鹅毛扇,撩撩长袍,坐下来慢慢来品功夫茶。《潮嘉风月记》说:"功夫茶要细炭初沸连壶带碗泼浇,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功夫茶要用细炭慢煮,不能用煤气灶,董桥先生一位长辈对他说:"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锅,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杀风景。"不仅杀风景,而且杀人生!煤气炉一下子把茶烧开了,抻脖子一下把茶喝干了,一下就把这一人生过程过完了,生命不觉短了那么一截么?而斟而细品之,好像是把人生这个片刻剪辑成了慢镜头,人生也就这样被拉长了。公元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坐在居临资江的茶楼上喝功夫茶,布幔窗帘,我看不到太阳偏西而移,我头上的灯泡自始至终呆着不动,灯泡从来不自东向西转,它十分解会人心,它不像太阳那样时刻提醒"时间"在过,把人心弄得发毛。科学家又派送好消息,2006年要迟到一秒。人生凭空多出一秒,人人都有一份,你不觉得小赚了一把岁月吗?感谢苍天普惠众生把人生延长!我在茶馆里便把这一秒无限放大,一只桃木杯子小口茶,我作了多次饮!韩少华最懂其中三昧:"等举着茶盏到唇边,略呷了呷,只觉得淡而且爽;再呷一呷,又感到润喉而且清腑;随后,又细细呷了一呷,这才由心缝里渐渐渗出那么一种清醇微妙的感觉来。"半盏茶,这么三口为品,比起那快餐店狼吞虎咽,心里记挂着赶时间赶路程赶火车赶飞机追赶人生末日的,不觉得静里有乾坤,慢中有人生么?

程羽文的《清闲供》剖析道:日月流逝如梦,加上人们"名奔利竞,膏火自煎,只令人叹蜉蝣耳。"但若不名奔利竞,也许人生就不如蜉蝣了。"岳寺春深睡起时,虎跑泉畔思迟迟。蜀茶倩个云僧碾,自拾枯松三四枝。"此诗"思迟迟"中的"迟"字最得人生神韵,干吗着急急火攻心呢?"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命里有时终须有,钻甚么!前途只有这些路,急甚么……"晚明文人陈眉公著有《模世说》一文,文中有上百个问讯人生的"甚么",消极积极各有一半,不可全信,但"前途只有这些路,急甚么"一句,倒也是人生一偈。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而老年,慢慢沿着这单向路单程路走嘛,跑得那么快,小心一下跑完!某国之公路边树有一块牌子:你是想以五十迈的速度开到一百岁,还是想以一百迈的速度开到五十岁?这话有如禅林中的霹雳掌,顿喝人生,震悚人心!"我年七十四,已是日平西,何为尚碌碌,不若且徐徐,酒边泼墨画,茶后打油诗。"汪曾祺年老有老衲遗绪,悟得人生当崇尚慢生活,酒边泼泼墨,茶后打打油,这么"且徐徐",好啊!与汪老一样,现代诗人梁遇春也是懂得慢生活的人:"(我)对于迟起这门艺术倒可说是一位行家。……看着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围人们无谓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梦--那是比做梦还有意思的事,--细想迟起的好处,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做一座快乐的皇宫。"

梁遇春的迟起,放慢人生节奏,缘于"北方的天气是培养迟起最好的沃土。"北方的天气只对北方人起作用,不能普惠四方,而茶呢?则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都是可以借之一慰平生的。忙什么?喝我这雀舌茶百文一碗;走哪里,听他摆龙门阵再饮三盅。如果你把人生当消费,那么你就快跑,前方超市里的名与利正售得紧,去晚了就少了;如果你把人生当享受,那么你且听他摆龙门阵再饮三盅,细细地领略人生的味与道。这样,每天可以快乐开头。

混味茶

"故人有意真怜我,灵茶封题寄荜门。"故人是真怜我,他从河南信阳毛尖名产产地出差归,给我带来了一盒好茶到寒窗荜门。华灯初放,农村户口的"鸟雀们"肯定安居于巢了,有城市户口的"夜蛾子"纷纷出动,向着灯红酒绿的地方飞去。而我,摆开阵势,准备喝茶。老婆倒水煮壶,我洗盏端杯。剥开层层外衣,再掀开"密封"锡箔纸,信阳毛尖坦陈眼前。美啊。翠绿,细巧,叶片小如葵瓜仁。待壶中水鱼泡蟹眼生,我撮小把入杯,一轮滚烫开水灌下去,眯着眼睛,撮口细抿,融了茶的水流动于舌尖舌底,我品,我细细品。啊呸。是一股怪味。涩苦,涩苦后面是气若游丝的甜;是一壶怪色,暗红,暗红底里是隐若蚕丝的绿;是一股怪气,陈气,陈气之间是断若藕丝的鲜。信阳毛尖是这样的茶?我老婆叫了一声。洗头的老根茶叶在壶里没倒出来。难怪。我的头上近来生了烂疮疤,痒得很,老是忍不住去抓,老婆说是毒火上头,说茶叶解毒。茶是那么贵,我哪里舍得以茶洗头?老婆说了,家里有老茶叶,老家小妹带来一直没喝的老茶叶。老婆天天给我老茶叶煎汤,掺盐,给我洗头,本来是天天将茶倒掉再沏新茶的,这回忘了,烂茶搞烂了一壶好茶。搞烂了的茶也是茶啊。苏东坡的故人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一壶好茶,也被他老婆弄坏了。"一半已入姜盐煎。"反了,反了,真反了茶道啊。可是东坡先生不以为忤,顿悟道:"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好一个"人生所遇无不可",难怪多灾多难的苏东坡历杭州、黄州乃至儋州都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茶哪能只是一个味呢?我曾到过本省的沅江,那擂茶是这么喝的:茶里头放姜,还加上炒熟的花生、芝麻,甚或还有爆米花,甚至还要加盐加胡椒粉加红辣椒,然后才给你喝。这不是喝茶了,这简直是八宝粥了,吃上一碗,到屋背后的山坡上挖一块红薯土麦子田回来,都还觉得肚子饱。沾湿三分力,喝这样的擂茶哪里只是沾湿,是吃"干饭"了。回族的罐罐茶也是,你若是贵客,那一罐一罐的茶,已非茶水,而是茶饭了,茶里加核桃加豆腐加鸡丁加肉丝加黄豆花生,还要加油加五香,再调面粉,用筷子搅拌……这茶,是喝还是吃?是吃还是嚼?可是人家硬是觉得是喝,而且硬是觉得好喝:"好喝莫过罐罐茶,火塘烤香锅塌塌,客来茶叶加油炒,熬茶的罐罐鸡蛋大。""在尝到蒙古奶茶之前,我先在革命大串联时期喝过藏族的奶茶。后来我才懂得他们比蒙古人更彻底地以茶代饭。藏民熬茶后加入酥油,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稞面,就是使伟大的吐蕃文明温饱生衍的糌粑。"作家张承志在"无望的岁月里"奢侈地"喝茶",他到处喝去了,他喝过"在奶茶里泡上些新舂出来的黑米,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的茶;他喝过"往茶里泡进奶皮子、奶豆腐,有时,比如严冬里泡进肥瘦的羊肉,喜庆时泡进土制的月饼"的茶;他喝过突厥语系的柯扎依部落的茶:"一只造型优美的大茶炊,是不可少的,旁边顺次排开鲜奶、奶酪、黄油以及一小碟盐。另一只是浓酽超度的、事先煮好的茶,当然更不可少的是主妇:她继承了古老的女人待茶的风俗,把一撮盐、一块黄油、一勺奶皮子、一碗底鲜奶依序放进碗里,然后注入半碗或三分之一碗酽茶。最后倾过大茶炊,滚沸的开水冒着白烟冲进碗中,香味和淡黄的颜色突然满溢出来。"怎么样,你也想喝吧?

"茶中着料,碗中着果,譬如玉貌加脂,蛾眉着黛,翻累本色。"茶是有真香的,"而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建安民间皆不入香,恐夺其真,若烹点之际,又杂珍果香草,其夺益甚,正当不用。"可是,偏偏有人不"正当",要用,有什么办法?喝茶就是喝茶,什么也不添加的,这是高人,高人者,是超拔于尘世中人了,这般高人,有几人?青灯古卷打坐参禅的终究少啊。在他们那里,茶才如禅。禅者,示也,示者,展示也,演示也;单也,单者,一也,看的是一色,品的是一味,享受的是一种生活格调;一言之,禅者,是演示单味生活的。六根清净,五欲皆空,哪有滚滚红尘的驳杂?在禅人那里,他们没了苦,没了辣,没了酸,没了喜,哪里跟我们一样要吃所爱者的醋,要尝所恨者的苦,要品爱恨交加者的辣呢?我们不是高人,我们一个老百姓,我们不能单单坐在瓦屋蓬窗下从早茶喝到午茶,从午茶喝到晚茶。"茶内投以果核及盐、椒、姜、橙等物,皆茶厄也。"但我们还要去拽耙扶锄,还要去扯草砍樵,还要去担砖头抬预制板,都是力气活啊,需要吃得咸,才能霸得蛮,需要加豆腐加鸡丁加肉丝加黄豆加黄油以及加羊肉把身体搞壮实,我们需要茶力,需要茶给我们长力气啊,所以不但要加果核,还要加肉呢。我们干的是力气活,是俗人一个,可是,我们也想雅,所以,我们也喝擂茶,也喝奶茶,也喝酥油茶,把人世间有所应有无所不有的滋味都浓缩在一碗茶中了。

高人的生活如禅,我们的生活如生活;高人的茶是禅味道,我们的茶是生活味道。

"雨花、龙井、眉珍,碧螺……其味不一。我常取数种茶掺和冲泡。有的取其清香味醇,有的取其甜苦味重,有的取其色味稳定耐冲泡。集数种茶之长,调制一味新品……私名之谓调和茶、糅合茶,或效颦洋人鸡尾酒之名,取一不雅驯之名,曰鸡尾茶吧。"这位老兄不是高人,他根本就不懂禅,懂禅的哪里是这么个喝茶的呢?但他肯定懂生活,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五味杂陈的啊,谁在一生里,只是甜呢,只是幸福呢?我本来一直活得好好的,身体一直棒棒的,哪知道脑壳上生起了烂疮疤?不想把上佳的信阳毛尖与陈旧的老根茶叶掺和一起喝,可是,生活总是要发生恶作剧啊,你有什么办法?生活本来是这个味道,我们的茶就按照这个味来喝吧。

谁能喝到第七碗

神仙是好的,世界上的人都知道,可是要你做个神仙,你愿意做吗?七仙女锦绣绸缎,吸风啜露,手执弦乐,脚踏祥云,比我们拿锄头修地表,用脚步丈天长,自在不知多多少,但偏偏她们嚷嚷着要下凡,七小妹下了还不上去了。红尘苦不堪言,但若是叫你脱尘而去,没有几人真的会响应号召,扬袖绝尘,"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某某忘不了。""忘"字最关人生,谁要是对此马虎,谁就可能被人"顿喝"甚至"棒喝"。看到有人上了"孟婆店",杨绛先生就扯开喉咙大喊:"孟婆茶可喝不得也。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董桥先生有点怪脾气,你叫他不这样,他偏偏要这样:"要是这杯是咖啡,那我要茶;可是要是这杯是茶,那我偏要咖啡。"天天被人世所左右,我们也要左右一回人世。是的,我们不为什么,就是想与什么拗一拗。"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我天天在等待。"爱喝茶的皎然和尚就决绝不"记住",一位女诗人名李冶者,眉目清扬,凌波微步,天天向他既献"古诗十九首",又献"玫瑰九十九朵",但皎然和尚都不要,"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他本来就是禅宗里的人了,一心只喝"赵州茶",当然不会来嗅"玫瑰花"。要算异类的是契诃夫。有一窈窕淑女,送他一块手表,并叫他去看他自己一部小说的267页第6第7行,那一页那一行是什么呢:"有朝一日要我献出生命,我将在所不惜。"火辣辣的表白真是烧人啊,但契诃夫还是心如枯井,把花扔了。他对朋友苏沃林说:"我怕女人,怕家庭琐事束缚我。我与家居生活无法相容。""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可是我们恰恰不免一往情深,如芭蕉卷叶,如蚌病成珠。李敖情深得不得了: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说是头脑清醒,不看,实际是眼珠盯得不眨一下。忘我?忘我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啊,可惜,"我"倒是忘了,但心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她"了。把妻子银子全背在背上,那情形就如袁中道所说:如破衣行荆棘,全是挂碍。

"常常是在忙乱的工作堆里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在无聊、发闷、等待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在阅读、听音乐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常常是与别人交谈甚至辩论的时候喝下了手中的一杯茶;就这样如此漫不经心地喝下了手中的一杯又一杯茶;就是没有好好地、专注地、安静地喝那手中的一杯茶。"这是谁说的?这是在说谁?谁说的你别管,说的正是你,正是我,正是他自己。谁能唯美地、唯心地、唯精神地喝着手中的这杯茶?喝茶打牌的是一种境界;喝茶聊天的是一种境界;喝茶闭目养神的是一种境界,喝茶当魏帝一副药的是一种境界;喝茶打算弄文字五千卷的也是一种境界……这些,喝的都是卢公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碗茶,至多,也只是喝到第五碗茶。"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羽衣缁客,尘心洗净,这茶,可以算喝到了第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