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非到林泉之下、竹丛之旁不可,而且要忘言,才是真入了境界。干吗不在自个家里喝呢?家里有红袖添香,有姣童添水,实在方便。然而,茶是不可乱加滋味的,一加滋味,哪怕加糖蜜哪怕加软玉温香,也都会失去真谛。此其一也,关乎茶本身。其二,不关茶,关乎人了。只有到得林下竹旁,才能"专注地、好好地、安静地"喝着手中的一杯茶。在家里,一杯茶刚拿在掌中,就有老婆喊:"老公,那银子放在哪里?"刚把一杯茶抿到嘴边,就有丫鬟喊:"老爷,外边有人投来名刺找你。"这茶还喝得下去吗?青年才俊洪烛先生深得三昧:"在离尘世最远的地方喝茶,那种体会是无法言喻的。我在南京的鸡鸣寺喝过一回龙井,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我嘬起嘴唇吹拂着漂在杯盏里的叶梗,陡然察觉风正以同样的姿态从远处吹拂着我,使我灵魂舒展如新。"我是风,风是我,我吹风,风吹我,天人合一,寻找这份精神与天地贯通的喝茶感觉,就必须在远离尘世的地方。台湾作家林清玄是不大到家里喝茶的:"我通常准备一大壶开水放在保温瓶里,带着一只紫砂壶,几个小杯子,还有两三种茶,然后背到山顶去喝茶。"这样:"我的心化做一股清气,四散飘了。"登上了山顶,是不是登上了"第七碗"的精神高地?
唐伯虎最好"碧螺春",这茶时称"吓煞人香",名字可以诱人。伯虎先生也觉得喝这样的茶不能染着尘俗异味,便带着茶往湖中央山峰顶上去:自与湖山有宿缘,倾囊刚可买吴船,纶巾布服怀茶饼,卧煮东山悟道泉。倾囊就为买船,买船就为煮茶,伯虎先生从身到百骸散逸的气息也真有点"吓煞人香"。能如此者,有几人?人还是有的,茶人中有个故事,流传甚广的:潮州有一乞丐,一日到得某富人家:"闻道宝府茶甚好,可否赐一杯?"富人讶异:"你这乞丐,也懂茶否?"便送他一杯,丐道:"茶是好茶,可惜尚没醇厚,是新壶故也。我有老壶,可冲茶。"取来老壶泡,果然好壶。富人便说卖我如何?丐道:"此壶价值三千两。我不卖。"富人心热,多方磨嘴皮,丐道:"此壶我留一半卖一半,如何?"此话何讲?就是你给一千五百两给我,壶放你家,"产权"我还占一半,我俩共享。富人真个答应了。两个茶痴。我等读这个故事,只是觉得有趣,只是觉得两人呆,这究竟只是"浅阅读",只读出其中对茶的热爱,谁知道两人已然脱离了人世的藩篱,进入了"廓然宏大、凌空蹈虚"的"无物无我"之境?钱,你一半,我一半,在乎钱么?说在乎,是不在乎,说不在乎,是在乎。爱茶如此罕见,却无人知其姓名,只知是某富人、某穷人,这两位茶人前辈,是地上之半仙了。定是喝到了"第七碗"的味道了吧。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七碗不是通仙灵,而是成仙灵了。成神仙?好得很啊,怎么"吃不得"?当然吃不得!吃下去了,娇妻的软玉温香享受不了,华堂的荣华富贵享受不了,谁舍得?神仙是好,终究没几人去做。有在"终南山"呆着的士子措大,一日投书曾国藩:"若置吾于红翎顶戴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若置吾于裙香黛绿旁,吾动心乎,吾不动也。"这也不动心,那也不动心,怎么想起投书"曾大人曾中堂"来了?见"中堂大人"了,那脚步发飘!可见,俗心多么难除。那"第七碗"给人喝,不要人在旁边喊"喝不得啊",他也是不会去喝的。真的,处于"水深火热"之"旧社会"的人都不愿"脱离苦海",再苦也不喝助人成仙的"第七碗",更何况在"歌舞升平"的"新社会"活着的"红男绿女"?且说一事吧:秋高之某天,有客邀约,今天什么事都不理睬,咱们就喝茶,这话真豪迈,好像是誓言:要喝就喝第七碗。我是欣然应约,有客四人,有话说话,无话喝茶,渐入佳境,忽有一客腰下手机响:"老总,客人来了,要你来签合同。"说时迟,那时快,扯开门就走,风驰电掣,好快!一客笑曰:"商人重利轻别离。你看这人,你看这人,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了。"过了半个时辰,电话又响:"什么?组织部?找我谈话?"话没说完,连招呼都忘了跟我们打,飙地出了门,绊着门槛,摔了个"狗吃粪"!这人正是那个笑商人的人。留下两人细啜慢品,近子夜,我的手机响了,我老婆那里喊"回来睡觉了",我只能拱手抱歉告辞,客苦笑着说:喝什么七碗茶!我自是纳闷,这老兄怎么无事无人相打扰?"我的手机关了的。"
手机关了,终究要开。没手机的知堂老人只叫人享受"片刻",没手机的香山居士顶多也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时间是那么短,喝茶须那么慢,喝到二三四碗就不错,再闲散的现代人,喝到第五第六碗,准有"手机响",谁能喝到第七碗?第七碗不是"喝不得",而是"不得喝"。
炙夏清凉茶
炙夏吃茶,当然要绿茶。红茶性温,绿茶性凉,乌龙茶"三分红七分绿",性平。腊冬宜红茶,生热暖胃;春秋宜乌龙茶,乍热还寒;熊熊火烧着的苦夏,当煮一壶清汤碧叶之绿茶,先自凉着,至冷,看上去有如深潭冷绿,幽泉冰碧,咕咚如水龙头直灌肠胃,两腋间便习习风生焉。这是一种牛的吸法驴的饮法,妙玉是不太喜欢的,妙玉要用"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香橼杯盏啜茗,那杯盏比樱桃小嘴还小,不堪驴饮,只够蜜蜂唇吻吸啜。人家妙玉是小资情调的小姐,家里都装了"空调",她不上街头引车贩浆,不上田头割麦打禾,当然有资格把茶从生活的真实中提高到艺术之享受上去。我们不同,我们冬天雪花飘飘,或许能闲下来煮茗细品,夏天不行,我们夏天要去干牛活,所以要牛吸,要去流驴汗,所以要驴饮。北京的大碗茶未曾喝过,想必在夏天用的是大蒸钵,把脸都罩了往肚腹里倾注的;四川之盖碗茶在夏天是这么喝的:活火烹活水,倒入碗中,以盖盖碗,关锁香气,以待茶凉,然后或啜饮或倒注,视渴而定,大渴即大灌,小渴即小啜,大灌体现茶之解渴的本质意义,小啜体现茶之升华的艺术价值。而在我们江南的路亭间,置大木桶,挂大竹杓,烧沸井水,丢大把茶叶,或浓或淡,供行人脚夫免费解渴。赤日炎炎,汗流浃脸,南北行人,苦力脚夫,到得亭间小坐,操大竹杓,舀一大瓢,仰脖大灌,喉胃间有瀑布落潭的声响,顷刻间暑气全消,雨线之汗倏忽收了,只是提脚上路,肠间有泉水叮当漱石音节。夏是忙的,人是忙的,夏是苦的,人是苦的,所以,在江南茶亭两柱间,常见有对联写照人生: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一杯酒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茶来。
茶在雅士淑媛那里,是要趁热喝的。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茶要滚沸冒蟹眼响鱼泡以育其华,"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茶水若凉,则其"精英随气而竭"。黛玉妙玉们都是不吃饭吃露水就能饱肚之人。她们吃茶,当然只鼻吸浮漾之华,重浊之水那就我们吃吧。其实,茶是凉的,茶生于寒山冷雾间,本根清冷,陆羽《茶经》说: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如是,茶实是为夏而存在的。肉食者鄙,藿食者躁,凉茶消暑平躁,最宜脏腑,最关生命。当年林则徐微服入粤,以查禁鸦片,时值炙夏,中暑不起,问诊广州王老吉,王氏开出凉茶一帖,药到病除,王老吉凉茶遂成名茶佳品。茶冷,符昭远就很不喜欢茶:"此物面目严冷,了无和美之态,可谓冷面草也。"符氏是热世中官场里的热络人物,哪里会喜欢与禅一味的茶呢?刘禹锡是半个知茶人,"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云跂石人。"说禹锡先生半知茶,是因为他晓得茶是清冷味的,说他不知茶,是因为他除了知道眠云跂石人爱凉茶外,不知道劳苦大众更晓得清冷味。《茶谱》云:"长沙之石楠,采芽为茶,湘人以四月四日摘杨桐草,捣其汁,拌米而蒸,犹蒸糜之类,必啜此茶,乃其风也,尤宜暑月饮之。"盛夏饮茶,体恤身心,都在一凉字之中。吾之故里,每至七月溽暑,老爹老妈均以浓茶当菜淘饭,曝晒于烈日下,从不中暑,耕耘庄稼,孔武有力。茶于肝内肺内凉着呐,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清凉,是炎夏中的一大快意;清凉,更是热世中之一大真谛。茶本性凉,但须经沸水激发,沸水激育其华之后,茶仍是凉的,这不比酒,酒是蒸气冷凝的,而其冷凝之水,仍是一团火。茶经热发,即或热喝,入腑仍凉,凉茶从热气中来,正如冷禅从热肠中来,茶禅一理,正是此理。不知黑,焉知白?不知热,焉知凉?热世中人多有不懂,饮甘饫肥惯了,前呼后拥惯了,便耐不住寒宵兀坐。怪道人走茶凉。世态本是炎凉的啊。"绝好看的戏场,姊妹们变脸;最可笑的世事,朋友家结盟,呜呼,世情竟如此也,作甚么假,作甚么真,甚么来由作腔作套,为天下笑。看破了都是扯淡。"热世人偏不懂,因是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心肠,领取不了冷风月;山写照,水传神,识不得真面目,因而摆不脱幻乾坤。茶终究会冷的,这是真面目,不是幻乾坤。
怀有热心肠之人,应当去喝清凉茶。炎热是人生之无常,清凉是人生之真常。李叔同谱的清凉歌,实切人生。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境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瘟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炎热,是无常,清凉,究竟真常。
办公室里可喝茶
桃花源里可耕田,办公室里当然可以喝茶的。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一张报一杯茶的生活从此地移植到彼地,大概也有淮南淮北之效的吧。比如,在茶馆里一张报一杯茶,人家会讶异:茶馆聊天可,打牌可,独自在那看报,这人是不是孤僻?在书房里一张报一杯茶,人家会激赏:书房好喝茶,好读书,独自在那看报,这人真是扎劲!在卧室里一张报一杯茶,老婆会怨望了,为什么?这事当问先生老婆去。
办公室里一张报一杯茶呢?历来为人诟病!公,应该是忙的;茶,应该是闲的,在该忙的地方是那么闲,这是什么态度?
这当然是好态度。知堂老人说了,喝茶的要义不就是忙里偷闲吗?办公室确实是忙的,君且看:文件是堆得那么高;日程是排得那么满;人影是晃得那么快;呼声是唤得那么急;键盘是敲得那么响;听说机关要"换届"了,听说公司要"再聘"了,心头又是那么慌;不忙吗?肯定是忙的。可是,岁月是那么稠密,人生是那么短少,我不能看张报么?可是,前程是那么玄远,生活是那么切近,我不能喝杯茶么?
能够安下心来,在办公室里看一张报喝一杯茶的人,不但是好人,而且一定是高人。王安石到得一座古寺,寺前有棵高入云霄的千年老树,在那树顶树尖之枝丫间,有高僧曲肱而枕,仰天而眠,王宰相惊呼:"高僧居临高树,险焉。"高僧答道:"余无险!只是先生居临高位,岌岌乎殆哉,真危矣!"在办公室喝茶,看上去是一桩"险事",说不准有"老板"进得门来,将你胡子吹来将你眼瞪,是让人惊魂的,这好比是王安石看高僧;可是,那些在办公室里不喝茶的呢?更是"危楼高万尺",一门心思只往天梯上爬,自然更有可能被人唾骂,堕入万劫不复之境,这就好比高僧看王安石。
办公室内外云走涛飞,波涛汹涌;紫砂壶内外载浮载沉,云淡风轻。吃得菜根,百事可做,安得心来,啥事不可自为?心没淡定,这事有忌,那事有讳,样样事情都得瞻前顾后,连喝杯茶都要眼睛瞟着门槛与门口,你是谁的小媳妇?你是你自己的小媳妇!你不把你的心放下,你不把你那浓得化不开的念头放淡,那么你就得一辈子做小媳妇。而若把心放下了呢,把念头放淡了呢,你就可以做羲皇上人了,由不自在到自在,由自在到自为了。所以当有人相问:"你在干什么?"你就可以这样答问者问:"我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一杯茶不可以吗?"喝茶你是没什么禁忌的。
对,做完你的分内事,你就可以喝你的分内茶了。分内事是什么意思?分内茶又是什么意思?分内事是生活需要做的事,分内茶是人生需要喝的茶,分内事是身体的底线,分内茶是精神的高蹈。"每人当值"固然是"苦差事",按时"点卯"也不轻松。方彪先生在解说礼秩、礼序、礼教、礼仪下的美好生活时也是一肚子酸楚:"夫妻相爱"是"没出息","父子沟通"是"没规矩",小字辈有自个儿的主见是"放肆",连这样的生活都是失去了欢乐,这日子还怎么过?上上下下总有一种"太累了"的感觉,方彪先生给我们开了一个人生的"欢乐方子":到舒心换境的茶馆里去。舒心当然要舒心,但是,是不是一定得换境呢?其实未必,我们可以随遇而安,既然命运把我们安排在办公室,我们就可以在办公室里"而安"嘛。沉浸在文字里头,忽然间抬起头来,面前的玻璃杯里满眼翠绿,一片片叶子与水浮沉,是叶在水中的倒影,还是水在叶间的留影?许多次,我忘了我身处朝间,一梦翩飞,进入了太古源头的"水云间",啜啜的喝茶声是我在山间的独啸,相应和的,众声喧哗,有涧声,有松声,有鸟声,有采茶村姑唱的"采桑子"歌声,还有两位神仙坐在石凳上三年两载落一棋的落子声,旁边还有一位"烂柯人"。
办公室里喝茶喝出这般梦一样的味道来了,你拿什么好生活来换,我都不愿意换了。
隔夜茶
不论是多热的夏天,不论是多冷的冬天,清早起床,我都要喝一杯水。这是从小的臭习惯了。那时候在老家,总被母亲喊起,上学之前,要踏着春天的露水或者秋天的薄霜,牵着一头老水牛,到窄窄的田埂上到坡上青青草原去放牧。睡眼惺忪,眼睁不开,到得水缸边,用竹勺子舀一大缸,咕咚咕咚直灌下去,泉水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清澈而甘冽,顷刻间醍醐灌顶,把人弄得清爽了。现在,城市的自来水还能生喝吗?我喝茶了。悠悠醒转,重见天光,端起茶杯,我什么茶都喝,浓烈的铁观音,浓苦的苦丁茶,淡甜的君山眉,淡香的大红袍,有什么就喝什么。都是隔夜茶,茶水或绿,或红,或黄,或灰褐褐,或清亮亮,都透着冷冷清清的寒意,还有些寒香。隔夜茶,有点寒梅冷绝滋味,我一口两口喝了,可以听到茶水自喉管直泻肠管的叮当叮当的声响。我用隔夜茶洗我蒙尘的肝肠,我用隔夜茶洗我昨天的残梦。
早茶是一种十分精致而优雅的生活,一大早,烹壶煮水,安坐幽室,手持茶盖,红唇以嘬着的形态伸进袅袅升腾的茶气茶香中,无福之人,谁能享受这份雅致?像我,喝完这杯茶后,要马上赶着去谋取生活,去慢了,那生活就会被别人掳走,谁也不敢慢慢吞吞。本来呢,我可以叫我老婆早点起床,给烧壶开水,这在以往,老婆是愿意的,那时她总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的,何况烧壶开水?现在我们早过了第一个七年之痒,第二个也过完了,目前在过的是第三个,谁不小心翼翼,就可能过不下去的,不敢胡乱支使人了!现在谁能在五更时分大声大气地喊:"老婆,快起床,给我烧壶开水泡茶喝!"我老婆不会在大清早为玉全我梦而搅了自己的清梦,但她愿意在前天晚上为我煎茶,她知了我之习性,每在临睡前,给我烧小壶水,刚好一只茶杯满,抓一小爪铁观音或者老家的粗茶叶,放在我那只中国红的茶杯里,用盖子捂住,让它凉一夜。袅袅香气都不上升,都在局小的茶杯里回旋,茶香自茶叶里逸出,本来随热气漫溢的,但现在热气都出不去,都在茶杯里转悠了,那茶香自然也就归于水中沉淀,内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