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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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伴茶圣(1)

穿行在茶乡里

茶在水深火热中起伏而泛香,人在悲欢离合里浮沉而流芳,人生如茶,茶如人生,把茶与人生贯串一起,那真是没错的。

陆游的人生虽然起伏得很,但因为其终生在茶乡里穿行,那日子也是过得很爽。

陆游生来就爽,生对了地方啊。浙江绍兴,人文自古荟萃,妙的是还有好茶。"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日铸茶现在好像不太有名,陆游生逢其时,南宋时是名茶的。而终究,茶不在于有名与未名,而在于家乡也,茶生于家乡,就是好的;何况更好的,还有家乡水,江南水乡啊,陆羽评定的天下第一泉--谷帘泉就在江南。天天手捻乡茶,唇吸泉水,苦难的生活也好过了。"我是江南桑苎家,汲泉闲品故园茶。"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渐渐失去故园的人,陆放翁描绘的生活,简直是在向我们存心挑逗,炫耀般地挑衅了。

陆游当然是苦的。他本身就是在奔波中出生,故而名游。出生次年,老家虽未破,老国却已亡,金人的铁蹄踏碎了北宋的旧梦,花样江南岂堪铁蹄践踏?陆游被包在襁褓里,四处逃难。"少小遭丧乱,妄意忧元元。"那情形,好像是一片初春的茶叶,从故树摘下,开始了由叶到茶的苦茗历程。

陆游喝的人生第一道出生茶,是苦的。山河虽在,而国已破,颠沛流离,偷生乱世,这不苦吗?当然苦。陆游喝的第二道茶还是苦的。"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在满城的春色里,闲逛沈园,拉着表妹唐婉的红酥手,多幸福啊,这道茶入口真香而甜,可是呢?不出几年,一棒打散鸳鸯。此后陆游再去沈园,沈园青青河边下,杨柳依然相拂,而绿水里映照的,只有柳条摆拂,只在梦里,才有翩鸿照影来。陆游第二道喝的初恋茶,是爱情茶,也是苦的。

天生丽质,当然不想自弃,可是别人要弃之,你奈其何?陆游参加"公务员考试",据说"笔试"是弄了个头名的,但"面试",呵呵,只有三两声苦笑了。人情自古都一样,笔试靠智力,面试靠关系。秦埙有关系啊,他爸爸的爸爸是南宋权臣秦桧,所以状元被秦公子弄去了,陆游回到老家去喝茶了。陆游品尝的人生第三道出道茶还是苦的。

"快日明窗闲试墨,寒泉古鼎自煎茶。"百事不顺,那就喝茶吧,国家不幸诗家幸,人家不要你做事,你就没事。没事喝茶去。磨砚展笔,"更作茶瓯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可写诗,可作画,旁边还置一把古鼎泡茶喝,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更不错的日子也还是有的。此后的陆游虽然还是起起伏伏,沉沉浮浮,但是,他多半是在茶乡里穿行。他千里去做官,首任是福建。"绿地毫瓯雪花乳,不妨也道入闽来。"闽南都是好茶啊,大红袍、铁观音、建溪茶。"建溪小春初出碾,一碗细乳浮银粟。"真让人无限神往,陆游在福建的日子过得爽啊:"北窗高卧鼾如雷,谁遣茶香挽梦回。"喝茶就睡,睡后喝茶,高枕无忧,枕中还有茶香弥漫。别人对这样的日子也许没办法过,日子是闲的,关键的,职务是闲的,爱酒不爱茶的热肠中人如何过得了?可是,陆游过得了,而且过得爽。可惜,我没此闲福,我的闲虽然多得是,比陆游还多,可是"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我这里呢,茶虽然是有,都是粗茶粝叶啊,白白有闲了。有闲,有大闲,却无茶,无好茶,真的把好日子给浪费了给糟蹋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杭州做汴州,还是汴州做杭州?陆游到了杭州,也天天在想这个事情,陆游一生都想这个问题,可是呢,谁要你闲操心?喝闲茶吧,别操闲心。陆游在杭州操了太多的闲心,天天堂上对策,要收复中原,要去"戍轮台",这让人很不爱见。杭州本来有好茶,龙井茶啊,可天天去龙井问茶,可是陆游天天去问的,是什么时候出征北伐,可否让他"铁马冰河入梦来",问得人家烦躁!所以,这回杭州喝茶,喝得最是没味道!没喝几壶,就被赵构先生打发回老家去了:"日铸焙香怀旧隐,谷帘试水忆西游。"到老家怀旧喝日铸茶吧,杭州的日子只堪回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千万别跟乾隆同志说,你这么说,小心他把你的头当韭菜割,你匹夫对国家负责,那么乾隆同志干什么去?赵构先生也不喜欢这话,你陆游天天喊要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南望王师,迎回二帝,那我赵构往哪里摆?陆游明白这个意思的时候,他已经在四川很多地方走了一圈,剑门骑过驴,南郑打过虎,乐山、荣州"提刀独立顾八荒",等到了成都,才明白赵构同志那层心思。成都好啊,"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不但有海棠十万株,更有茶馆千万家,反正人是闲置的,一日可以睡到夜:"今朝休日仍无客,茶罢西窗卧解衣。"白天睡足了,晚上睡不着?好嘛,那就连茶灶都带着,钓鱼去:"茶灶远从林下见,钓筒常向月中收。"钓鱼回来没事干,怎么办?那就到茶馆里去,那里可依红偎翠,一片春色:"金壶投箭消长日,翠袖传杯领好春";还可"唤取红巾翠袖",来"揾英雄泪"……

这样过着,不给赵构们添堵了吧,不,有人向孝宗参了一本,说陆游"不拘礼法,放浪颓放!"一下把他的职务给撤了。匹夫想国家事,撤职;匹夫不想国家事,撤职!这哪有道理?皇帝那里,事事都有道理,人人都讲道理,那还是皇帝吗?罢罢罢,索性就号放翁,居于成都浣花溪畔,喝茶罢:"茶经每向僧窗读,菰米仍于野艇炊。"何况也有范成大这样的好友常常送来小饼好茶:"小饼戏龙供玉食,今年也到浣花村。"苦里有香,这茶,还真是这个味。陆游算是领略到了茶精神了。

所以陆游称自己是茶神了:"桑苎家风君莫笑,他年犹得作茶神。"陆游做了茶神吗?不知道,但他确确实实做了茶官,54岁的陆游再被调到福建,当了福建常平茶盐公事,之后又转任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福建的茶,江西的茶,湖南的茶,湖北的茶……遍尝天下名茶,红茶、绿茶、名茶、土茶、花茶、清茶,都到鼻子前嗅一个,"香浮鼻观煎茶熟";都用牙齿咬一下,"瓯聚茶香爽齿开";都到舌根回个味,"客散茶甘留舌本";都到腹内使"肺腑凛清寒,毛骨亦苏醒"……茶在茶壶里沉浮出味,陆游在茶乡里沉浮出神。陆游而绍兴,而福州,而成都,最后又到绍兴,这都是茶乡啊。在宦海里几起几落,身悲苦;在茶乡里几进几出,心欢愉,所以,他六十年间诗万首,单是茶诗就有三百多首,茶真益文思啊。茶更益精神,陆游八十多岁才带着笔床茶灶,去当了茶神。这诗与寿,恐怕都是茶之功吧。

红顶戴,黄粱梦,满腔热血都成空;官风恶,宦情薄,一怀愁绪,一生失落,错!错!错!

茶如旧,人享受,茶乡好茶都尝透。碧螺春,铁观音,人虽不在,锦诗永托,慕!慕!慕!

八碗喝不得也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喝茶之前,喉干舌燥,卢仝自然不例外,但卢仝没喝茶前,不但有生理饥渴,更有心灵郁闷,知者知其有所忧,不知者不知其何所求。大多数的士大夫都一样,心内枯焦总比口舌干焦来得猛烈难挡!心事浩茫连广宇,何以解之?仕大人当然是唯有杜康,士大夫呢?怕只有陆羽了吧。

孟简兄送三百片阳羡新茶来的时候,卢仝正在高卧鼾语,盛会周公。大白天也是睡啊,睡啊,睡啊,恐怕不是因为懒吧,卢仝有许多的心事需要周公来解析。周公能解此中意?解不了!能解的只有孟兄赶脚惠赠的阳羡茶。一碗连一碗,一碗又一碗,身交泰,心交泰,文气与茶香交泰,意兴与精神交泰,所以,才如此精准与敏锐地感觉每一碗茶的真味、真道、真意与真谛: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

看吧,没喝茶前,卢仝是什么样子?一碗前是喉舌干燥,二碗前是影单孤苦,三碗前是才思枯竭,四碗前是冤望沉沉,五碗前是手腿如铅重,六碗前呢,身心全是挣扎在这个滚滚红尘世界。叫人如何不向隅独卧?

独卧三春,正是青黄未接,不但可以省忧,而且可以省饭。卢仝也许没法省忧,但需要省饭。老朋友韩愈来洛阳城里看望,何所见?何所闻?所见者破屋茅檐,衣不蔽体。住的是城里贫民窟:"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不是有奴仆吗?一是老汉,胡须比发长,一是老妪,牙齿都脱落。不是老汉与老妪来服侍他,而是他来服侍老汉与老妪,"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上有老下有少,全家十来口,都是指望他一人稻粱谋,家庭负担多重啊!大睡一天,可以省一顿吧。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卢仝学了许多的文武艺,可以货许多油米柴盐回来,可以货许多锦衣玉食回来,可以货许多金银财宝回来砌华堂高厦,来以壮仆换老汉,来以少女换老妪。奈何,仕途富贵非其愿,龌龊官场是其恨,重心灵生活的人,谁愿意去过那种不但非其愿而且是其恨的生活?朝廷是有两次来征召他去干革命工作,职位不差,是谏议大夫;级别不低,是五品大衔。卢仝都是一口回绝了。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所以是:"上不识天子,下不识王侯。"穷居贫民窟,往来多鸿儒,虽苦,也做逍遥游。

然而精神固然需要高蹈,生活却是现实的。许多时候,人之身心虽然集于一人之体,却是南辕北辙,总是难以向一处使劲,往一向奔驰,心舒服则苦身,身舒服则苦心。要命的是身与心是对怨偶,虽然连在一起如筋,却常是各向一方如撕,分镳的拉力一大,心往身趋,心苦;身往心靠,身苦。没饭没茶,不亏待喉吻么?身多苦!上看天子眼色,下看王侯脸色,心多苦!卢仝还有心苦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当然影单形只;"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其心怎么平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平从心中不可遏制地欲破腔鸣放。然则,这种不平谁可乱放得?

卢仝找到一条释放不平的路径,他去"南山"喝茶。从"南山"走捷径者,走进城市走向朝廷,这是一条身体走向的路线;向"南山"寻苦径者,则背向朝廷,背向城市,这是一条心灵走向的路线。卢仝往山里走去,山里的房地产未经商人开发,不太要钱,费些力气砍伐几根檀,再割八把十把茅草,也就可以筑一间小屋;不必紫砂壶,斫根竹子可做茶壶,也养味道;唯山间之明月与山涧之清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最妙的是,半毫银子也不用出,就随你挑,随你要。卢仝在济源县,就找到了这一出处,不远,距通济桥两里地(我们心情阴霾的时候找个转阳的地方其实也不会远,只一杯茶的距离),有屋,有书,有琴,有笔。柴火现成,泉水现成;茶呢,也许现成,自栽自种自制自泡,也许不现成,得靠孟简这样的朋友送一些来……这样,就可以喝啊,一碗连一碗,一碗又一碗。

喝到了第六碗了,接着喝,量变终于引起了质变,从第一碗喝到第七碗,感觉到"七碗喝不得也。"沉重的肉体已像火箭筒一样脱落,灵魂突然有如飞船,冲出了红尘沾染的大气层: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七碗喝不得吗?七碗喝得啊,喝到第七碗飘飘如飞,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了,怎么喝不得呢?真正喝不得的,是第八碗。

一个士大夫,到了个人独善其身体生活独享其心灵生活的时候,他就觉得到了太虚之境界了吗?卢仝喝了七碗通天后,再在那里喝第八碗,回头望:山中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阳羡茶真好喝么?好喝,喝得第七碗已然入神,可是再喝呢,感到的是: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龙井茶好喝么?好喝,不要喝到第七碗,也许就将飘然举然,再喝呢:龙井龙井,多少有名,问问种茶人,多数是客民;鸡叫出门,鬼叫进门,日里摘青,夜里炒青;手指起泡,眼睛发红,种茶人家,多少伤心。

喝酒的仕大人,喝到最后是什么模样,我不太知道,而喝茶的士大夫,喝到最后,个体体验达到极乐之境后,其情绪常常会堕入新的一轮苦境:为别人忧,为群众愁,为百姓一声叹息,为家国社稷漫生忧患,不可断绝。

茶叶之蕊,毕竟是苦的;茶人之心,毕竟是苦的。不是茶苦,就是人苦;不为己苦,便为他苦。地狱未空,茶人情怀岂愿独成佛呢?你看咱们的茶仙卢仝,喝到最后,茶与人都是苦的!

伴茶圣以助茶香

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这事不太好问皎然和尚,皎然和尚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前世与后世,知道他的人也只能用据说,据说他是谢灵运的十世孙。以据说两字来解会古人人生,悲者见之怆然,达者见之超然,索隐者见之兴致勃然。

生前不知道,生后也不知道,而生时呢?却都是知道的。这好比茶,散发着浓郁芳香的佳茗,茶前是从哪棵树上来?茶后又去了哪棵树上去?这都是难解的,但现在摆在你目前的这一杯茶是什么?你当然知道,握在手中,是那么温暖;端在鼻前,是那么馥郁;送入喉吻,是那么沁人心脾。皎然和尚知道皎然是谁,茶圣陆羽也知道皎然是谁。公元757年,二十多岁的茶学青年陆羽,到得湖州,上了妙喜寺,碰上了皎然和尚,缁素从此绾结,一段茶谊绵远流长。

佛中人物,是最会勘破人情的。许多人最爱交朋友,自以为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逢人就碰杯,吆三喝四,碰谁报姓名,碰谁换名片,可是交了多少朋友呢?多半是大难来时各自分飞,小难来时各自挤兑!皎然和尚最会勘破这种情谊了。人生知己有几?他只交那么几个,"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贵姓?不姓贵;大名?懒得告诉你!

皎然和尚懒得与这些路人纠缠,他得与陆羽喝茶去了:"喜见幽人会,初开野客茶,日成东井叶,露采北山芽,文火香偏胜,寒泉味转嘉,投铛涌作沫,着碗聚生花。"邀上陆羽这个青年聪俊,到深山更深处,和露去采北山芽茶,烧文火,汲清泉,投铛沫,着碗花,帮着去构思《茶经》。《茶经》里的哪一句话,是这次幽人会得来的?这话问得真蠢!茶杯里的茶香动人,是哪片茶叶逸出的?

实在是"秋意西山多",西山茶意更多,那么,到西山建一茶亭,岂不妙哉?陆羽这一创意,真是茶人心思!约上颜真卿,约上皎然和尚,居高临远,泡茶品禅,实在是高人逸志,诗意生活。癸丑岁癸卯月癸亥日,三癸亭落成,那典礼盛会是:陆羽煮茶,皎然赋诗,真卿题字,三位伙计玩得如此高雅而精致,试问当下,有几位铁哥儿们是这么个玩法?夜半时分,没有电灯。月亮是电灯,虽还没拉亮,也可以在这三癸亭里喝茶谈茶经了,"晦夜不生月,琴轩犹未开。城东隐者在,淇上逸僧来。茗爱传花饮,诗看卷素裁。风流高此会,晓景屡徘徊。"茶除睡魔,茶助谈兴,一杯没一杯地喝啊,一句没一句地扯啊,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夜茶话,添了《茶经》哪一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