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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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伴茶圣(2)

其实,皎然和尚的生活不单是素色衣缁,他也有红颜的。和尚有红颜?那不是渎神吗?不,那是人生的一抹亮色。陆羽,皎然,他俩有个共同的红颜知己李季兰,"季兰往来剡中,与山人陆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有她在旁边翘兰花指,弹拨琴弦,弹拨薄脆茶杯,《茶经》里更多了人间烟火气了。茶从来不是只滋润男人的,茶也有许多嫣然气的。季兰是个美女作家,也是个爱茶的诗人,浪漫得很,她看到皎然和尚在那里喝茶,于是采了一朵玫瑰花,来播种皎然和尚的情思。皎然一笑,说了一句:咱们之间不要花,只要茶,好么?"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这话真是茶人本色,喝茶的人,心地纯洁,心思干净,哪有什么恶浊心念?禅心自然是竟不起的,竟相起的是什么心?茶心吧;怀有茶心的是什么人?是"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这话是陆羽《茶经》的句子,陆羽为这句话而下笔,他所依据的原型是谁呢?皎然和尚实在是给陆羽的《茶经》助了茶香的。

皎然和尚禅心没起,茶心起得甚是猛烈。春茶有采摘的了,陆羽到处寻茶去了,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春茶又春泉,怪让人思想的。皎然和尚自称是忘情人,却是忘不了茶情,他站在"太湖东西路"上,恰是"吴主古山前",眺望陆羽归来;听说陆羽回来了,他马上赶了去,却是不见!惹得好一般惆怅:"远客殊未归,我来几惆怅。叩关一日不见人,绕屋寒花笑相向。"早晨来叩门,不见!晌午来叩门,不见!隔一时半刻来叩门,还是不见!此中情怀,不是那"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思春女子么?想不到一个四大皆空的僧人,也是恁般思念人!

干吗这般急不可待呢?原来皎然和尚得了越人送他的一壶剡溪茶,幽茶得与幽人享,得与陆羽交流喝茶心得。"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二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人间苦多,如何破得?很简单,就三字:喝茶去。慢慢喝吧,喝一杯,再喝一杯,还喝一杯,人生还有哪些烦恼不能忘的?涤昏,清神,得道,这是《茶经》里的茶精神!是皎然和尚教给陆羽的。皎然和尚不是茶圣,不是伟人。如果做不了茶圣,做不了伟人,那么,像皎然和尚一样,我们去当茶圣的朋友,去当伟人的老师吧。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皎然和尚不是俗人,是茶人,他不喝酒,他喝茶,他解会得助茶香,所以,当茶圣陆羽得道之后,他将其身安置在皎然和尚的旁边,两人继续在杼山妙喜寺内喝茶。陆羽知道,解得助茶香的人,唯有皎然和尚。

独品为神

茶当然是生而为茶,但是不是一生即为香中茗?也是未必,人当然也是生而为人的,但人能不能生而即为人间仙?更是不可能。茶需要摘、晒、揉、炒……茶得经过许多炼狱般的经历,才能脱略形迹,而成为茶中神品;人呢,更需要起、伏、沉、浮……人得经过更多炼狱般的阅历,才能脱胎换骨,成为化外之人。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公元800年,老白春风得意马蹄疾,看尽长安花,功名虽没得第一,但年龄得了第一啊,十七位进士里,独他最年轻,年轻是仕途之宝,如此,叫老白如何不想去兼济天下?"二十年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疮。"都是立志欲为圣明除弊事。

茶是翻炒而为茶,人是翻覆而为人。茶要经过多少次冷热翻炒?人要经过多少次沉浮翻覆?长安米贵,白居亦易。以老白之才气,到长安谋一日三餐是容易的,但要去谋百姓万福,却只能"江州司马青衫湿"了。你想去为百姓谋万福,百姓也要你去,人家皇上要你吗?要与不要,由不得你,到底是皇上说了算的。老白在唐帝国的那只茶壶里泡了一生,不是没起过没浮过,他当过长安京官,当过一方太守,可人生到底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老母有病,天不知,因狂疾而坠井;老蚌生珠,子名阿崔,却是老来丧子,阿崔三岁暴亡,世事多么无常!从仕途上看,当了个县尉,干的是"拜迎长官"与"鞭挞黎庶"的事情;升了一把,凳子未曾捂热,被贬为江州刺史;刚挨上刺史椅子,又被人到领导那里参了一本,说是"不宜治郡",于是再贬"江州司马",只落得与半老徐娘去认同志,共鸣天涯沦落人。

在江州听人弹琵琶,在长安为别人怅吟长恨歌,哪里有在忠州采写乐府与在杭州与人喝禅茶的日子爽?老白与杭州是"相看两不厌,唯有灵隐寺"的。老白早年为避安史之乱,十二岁背井离乡奔趋其叔叔篱下,来龙井问茶;五十来岁,因觉伴君如伴虎,长安不好玩,老白不到长安玩了,主动要求杭州玩去,"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他直把杭州当长安,来喝龙井茶了。虎跑泉泡龙井茶,真是爽呆,"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老白快知天命了,可是,还依然没喝出茶的深味来,他有独自一人喝茶的机会,却是领略不了一人独自品茶的机心,他暂时不想独善,他想要别人也来喝一碗啊,想着的还是他那兼济天下的事情。

那么好的茶,请谁来喝?在杭州的老白已初入茶道,他想的是高僧。老白命童仆去喊韬光禅师来持一碗,"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可是,老白初入茶道,也只是初入茶道。老白没弄明白,是你去做神仙,还是神仙来做你?韬光禅师不会来:"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城市不堪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这一喝茶公案,让老白顿悟了:赵州和尚所说的"喝茶去",是得你去,而不是他来啊。老白于是常常去寺里喝茶了:"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

喝茶这事,"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从一人得神,到七八曰施,喝茶的路线是什么路线呢?从一到七八者,越喝境界越堕落,从七八到一,才是茶道升华,才接近于九九归一的真境界。老白的茶路与心路历程是同步的。他少年得志,英气勃发,特别爱喝酒,喝起来茶来也是喜欢合群的,吆五喝六。那次湖州刺史举行了"茶山境会",把老白当特邀嘉宾,老白却是有病不能往,遗憾得很,艳羡得紧:"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眼人。"青春女娥舞翩跹,众贤人高呼小叫,把茶当酒喝,那场面多热闹惑人心!

人到中年的老白,在杭州在苏州,常常呼朋引伴,"应须置两榻,一榻待公垂。"似乎一人喝茶喝不下去!友人都是知心人,都知道他爱一口茶,所以常常到哪里都给他寄茶来。四川刺史李宣给他寄了茶,老白自是喜之不尽,赶紧添汤加水,煎泡尝新:"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独自喝茶,不但感觉不出神仙滋味,而且觉得孤单得很,所以常常喊上曼妙女子如小蛮与樊素们,"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并对饮。如是三人喝茶,当然得趣,但未必得神。

五十八岁,老白终于领略到了独品滋味。天子来呼去长安,老白不去了,他愿意去洛阳,从此终身不起仕心,乐乎天命不再疑了。老白菩提顿悟:"兼济天下"是个渺然虚梦,"独善其身"才是人生真趣;喝茶呢,也是悟了,也由"群喝得味"转到"独品得道"上了。老白既不愿求快乐,也不再一味弄忧患,因为"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只有"无忧无乐者",才能是"长短任生涯"。老白的日子是这样过的了:读读书,喝喝茶,"起尝一碗茗,行读一行书";睡睡觉,喝喝茶,"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晒晒太阳,喝喝茶,"鼻香茶熟后,腰暖日阳中";吟吟诗,喝喝茶,"夜茶一两杓,秋吟三数声。"早饮茶、午饮茶、饭后饮茶、酒后索茶,睡下还要索茶,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有人来陪,喝出趣味来,没人来陪呢?茶也是要喝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仕途蹭蹬,命途乖谬,生也罢,死也罢,老白都看淡如茶了,"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了,老白心中是"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了。

什么是"白居易"?什么是"白乐天"?人到世上来是不是"白居易"?这是老白过去一直忧虑的事情,现在,不想了,他已经成为"白乐天"了,即或世界什么都不给我,让人一生都放"白板",都是一片"空白",也无所谓了,"白"也"乐天"了,呀,"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唐语林》中记载一事:有谓为卢尚书者,梅雨蒙蒙,上山寺去,浮洛河上,见前方一叶扁舟,有白衣老翁,桌摆船头,另有一僧,相对而坐,在那里煮壶品茗,物我两忘,昼夜两忘,不知西方之既黑,还在那里不知返航。那白衣者谁?"隐约白居易。"

隐约两字用得传神,那是逸表仙姿!白居易果然通神了。

糊涂一味

板桥先生对情路门清得很。雍正十三年,板桥先生到扬州春游,徜徉山水,漫渴思茶,来到一座土墙茅屋,进屋索茶,于是一线牵了他这个半老头与曼妙少女。临走,少女给他留了个纸条:"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喝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板桥先生当然有闲,尤其有情,所以,三几年后,取了进士功名,来与五娘相约你煮泉来我喝茶,那日子是相当地罗曼蒂克:"为折桃花屋角枝,红裙飘惹绿杨丝,无端又坐青莎上,远远张机捕雀儿。"如花美眷,烂漫天真;"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来初,偷开绣帐看云鬓,擘断牙存拂蠹鱼。"情意绵绵,一片香艳。茶给予的一段姻缘,让人羡慕死了。

但你觉得板桥先生对爱情清楚得很吗?错了。板桥先生对他女儿笃爱极了,却不让她学习纳鞋底,不让她学习织毛线,取媚于婆婆与男人的女红一样也不让学,天天跟着他磨墨做书搦管作画,如此女孩哪里嫁得出去?板桥先生有一老友,这老友也是诗当茶、画当饼、书法当肴的,此时新鳏,板桥先生喜得打跌,连忙回家,"诡谓其女曰:"明日携汝佳游处,当不负也。""有个地方有好茶喝,你去吗?当然去。一去了,慢喝茶,闲作画。既然"喝了他家的茶",天色晚了,板桥先生说,我回去了,你就在这里吧,这是你的家:"此汝家也,其安之。"什么彩礼,什么媒妁之言,茶喝了,就可以了,其他都免了,"而所谓问名纳采诸缛礼,概无有焉。"

板桥先生卖画卖书,那是不含混的,谁来,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四百年前,大家对经济都是一笔糊涂账,板桥先生却开办了书超市、画超市:"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这现买现卖,"字画索润,古人无有。"硬是把中国文化市场经济前推了四百年,板桥先生脑瓜多聪明!

板桥先生脑瓜子聪明吗?错了。他贪一杯苦茶,爱一口狗肉,如果谁家散发狗肉香,而兼以苦茶,那他一定茶令智昏,狗肉令智昏:"贩夫牧竖,有烹狗肉以进者,辄作书画小幅以报之。富商大贾,虽饵以千金不顾也。"一日,板桥先生到得竹林,狗肉香与苦茶香,香满山林。板桥先生以鼻子导脚,奔趋而来,问煮肉老头:"天下美味,我可尝一脔?"老头说,当然可以。两人边啖狗肉边喝茶,相谈甚欢,板桥先生问,贵舍这墙四面皆素,当有书画挂之增色。板桥不识老头,老头却识得板桥先生,老头偏说:"闻此间郑板桥虽颇有名,然老夫未尝见其字画,不知其果佳否?"板桥先生英雄自报姓名,当场作画,免费全送。画毕,老头问,可否署某某名?某某者,乃此地盐商富贾焉,板桥讶然:"此盐商之名,汝何以为此名?"老头说:"老夫取此名时,某商尚未出世也。"板桥一笑,即署款而别。不几日,盐商宴请,满室都是其书画!老头是盐商的托儿。

板桥先生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智力何其超群!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何处参悟不透?他在兴化县里当县长,那般公务,闭着眼睛也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卧而可理之。"他在潍县当县长,夜听风雨摇竹,他一听就明白:"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明白,为官佳处最是人生清白,若要其污染这一清白,他是连乌纱都扔的:"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把乌纱帽掷了,到老家与哥儿们喝茶去:"兄起扫黄叶,弟起烹秋茶。……器物非金玉,品洁自生华。"

板桥先生费老大的劲入得官场,他是官场明白人吗?错了。板桥先生在衙门里呆了十多年,一点也不懂得衙门潜规则。他老是把精力放在民间疾苦声上,这有用吗?白费劲!权力是谁给你的?老百姓有下任命书的权力吗?懂得这一点,也就应该知了使力的着力点,可是呢,板桥先生不开窍,他使力使在让百姓满意而不是使在让上司满意上,力量用错方向了,结果真的把乌纱帽弄丢了。板桥先生长山东潍县,到省城济南,诸吏会聚,本是歌功颂德绝佳良机,他却当面作诗骂领导是贪官:"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你这贪官吃人民吃得咸哪!

这话痛快!可是,痛快,是痛后之快啊。板桥先生只能回家卖红薯去了,只能回家喝粗叶子茶去了。痛而快的当官感觉与苦后香的喝茶感觉何其相似乃尔!

"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此种生活若何?板桥先生再归故里扬州,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心情是:"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

想要过钟鸣鼎食的生活是难的,想要过竹伴茶烹的生活也是难的,而由钟鸣鼎食转为竹伴茶烹更感怡然,更是难上加难的。这与"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是同一味焉。板桥先生聪明不难,天赋那高,聪明有什么难的?倒是糊涂难啊,人都是难得糊涂,人都削尖脑壳,用尽脑力,欲据天下荣华地上富贵全为己有,精明着啊,谁愿意糊涂?糊涂难这种境界,不是脑壳进水的人能够进入的,不是脑满肠肥的人能够进入的,不是"一品当朝为宰相,又慕称王作帝时"的人能够进入的,那么板桥先生凭什么进入了?他凭其三绝三真:"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

"曲曲溶溶漾漾来,穿沙隐竹破莓苔,此间清味谁分得?只合高人入茗杯。"茶是清澈的,清澈可见底,可是,谁分得?酒是明白的,酒有度数标明着呐,12度,48度,60度,多么清晰,茶呢?苦度多少?香度多少?清度多少?呵呵,是一笔糊涂账!茶已是浑然一体,达到浑真境地。度数不糊涂的酒喝着喝着,人糊涂;度数糊涂的茶,喝着喝着,人不糊涂!顿令超象外,爽豁有天真。人只知道板桥先生难得糊涂,不知道这话后面紧接着的一句是: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糊涂难在哪里?难在放一着,退一步,为着心安!茶有别名是心安草,喝茶喝不到天人浑然天真之境,喝不到真气真意真趣的心安之境,那是白喝了,算不上是个懂味的人。

凉处快

东坡兄跟茶一样,当然也是沸腾过的。1057年,二十一岁的东坡兄在欧阳修先生主考的礼部贡试里,脱颖而出,一把被朝廷摘下,好像一片好茶叶从眉山故树上摘了下来。如是年轻如是青春,真是一片好雨前清明茶啊。东坡兄是中国好茶系列里特香特醇的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