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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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蓝色的梦(4)

乔乔是个聪明人,她抓着香港来的一位洽谈拍影片的年轻客商,对方提的条件不高,由乔乔出剧本,出演员,他出资本、器材。谈妥意向书之后,他留下个名片儿,邀请乔乔到香港访问他的公司,到时再商谈合同细则。硬挺的布纹名片上印着:黄河实业集团下属踏浪影视公司经理刘一凡。姓刘的还说他认识T君的作品。

她当然高兴,电影剧本还不简单,拿《孙大圣的脑袋》改编不就行了。到香港玩玩正是梦寐以求,那免税的、征税的几大件也可以带回来了。因此,她心情一直处在兴奋状态,觉得生活充满了激情和阳光。她觉得当经理很有意思,这笔生意谈成了的话,片子不就可以开拍了,预料卖座率当然是高的,讽刺喜剧,鞭挞时弊,熔新潮与古老于一炉,别开生面。嘿,赚钱这玩意儿也颇简单,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她想姓刘的不象个商人,倒似个学者,高挑个儿,斯文潇洒,看样子才二十七、八。也许同自己一样是半路出家的,弃文就商。且从言谈举止兴趣看,他也是有艺术气质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人,这样的商人是信得过的。不过,她又觉得为难,自己现在住的地方摆设得很不够格,港商来访也欠派头。要是搬到竹边宾馆住下来,大小事情都方便多了。她可以在饭堂里开客餐,用不着去“寄食”。只是苦于来往的哥儿们挥霍惯了,自己应付不了。嘿,这有什么好费心思的,一旦签了台同,有了资金便一古脑儿的解决了。她又把希望寄托在姓刘的身上。

宾馆的饭堂、空调和热水器很有吸引力,比她眼下住处的设备和洗手间好多了。因此,她还是搬到宾馆里住。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只可惜少个知心人商量,李奇这人办不成大事,要是T君回来多好。她很渴望T君快点回来,他一定会全力支持自己的。

那晚她回宾馆已经是深夜了。房里的桌子上放着张租缴房租的条子。这里是承包制,样样都讲经济核算。才租用开业了十天宾馆财会部便通知交款了。她一看租单心里吓毛了,要一千二百元,还说是打了折头。只好硬着头皮找宾馆经理说情。这一回抬出市委书记的牌子也不怎么灵了,经济承包嘛!要么划入市委的财。这不就复杂了。再三说情,经理才答应绥缴。可下面的日子怎样过呢?她可有点发愁了。他妈的,这经济承包!

她找着李奇帮忙向银行贷一笔款。

T君回来了。他一下火车便径直往福今巷——他的旧居里去。他同琳琳分居之后就搬回这古老低矮的小楼里住。巷子是一条狭窄的青石块铺的路,两旁是道明渠,下起大雨来就水漫金山。参差不齐的房屋几乎全都是矮小的阁楼,小窗眼,尖尖的瓦盖屋脊。间或有水泥钢筋结构新建的也是这种小宗气派。同外边的高楼大厦、庭园别墅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巷尾有眼澡盆口大的水井,水很清甜,用来泡茶味道分外幽露。去年托了办特区的福才接上自来水管。但上年纪的男人还是喜欢挑担井水回去泡茶。近日有人来勘探分析过,说这水质可以同著名的法国、意大利的什么矿泉水相比美,还准备在附近办个饮料厂。这福今巷也真的是福在今天了。巷里白天静悄悄的,人们全都去了电子厂、宾馆、百货大厦、银行、海关、小汽车公司上班,只剩下几个老人在家。夜里也没先前热闹,坐在门口乘凉的人也少了,大伙儿都在家里吊扇下看彩色电视。年轻人结了婚都往外搬,住公寓宽敞得多哩!

T君那间房子是祖居。他爸爸是工程师,落实政策后分到了宿舍。后来叔父从英国回来扫墓,才又买了座双层洋楼给T君,也就是现在给了琳琳的那间房子。祖居已是古老残旧了,但清幽恬静,同现代化城市的喧闹繁杂却截然自成一个世界。T君从小在这巷子里长大,对祖居感情深厚,因此搬回来却没有一点儿不习惯。

开门,他竟愣住了。屋里收抬得很干净,地板、窗户都抹拭过,天花板也扫拂净了。他想又是李奇做的好事。抬眼看见桌几上那古老彩瓷花瓶里插着三支富贵竹,青翠欲滴,他这才惊叫了起来!她来过!

她送富贵竹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顾不得揩一下脸儿便驱车找她去了。

“琳琳,我回来了。”他说。

“哦,今天到!”她若无其事地望他一眼。

“你到我那里去过。”

“嗯,给你送回那株富贵竹。”

“谢谢。”他茫然道。

“这是你的东西呀!”她态度认真地说。

他那明亮眼睛忽地暗淡下来。他觉得自己是无法理解她的感情,“你分得这样清楚?”他喜欢富贵竹的翠绿茂盛,竹子是他栽养的。

她陡地睁大了眼珠儿望着他,“不是你自己要分清楚的吗?”稍停一会儿,“你向世人表明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房屋、妻子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放弃自己的爱好,说好听些是你的摄影事业?可我的伟业呢?煮饭、烧水、买菜、洗衣,一切家务你动过手吗?倘若有了孩子你也一样的在外面逍遥?”

他痛苦地垂下头。他心里明白妻子是辛苦的,她学舞蹈,有自己的创作和演出,有自己的事业,但是她完全可以吃饭堂,吃方便餐,吃盒饭!用不着生这样大的气。当然,说起家务他是无言以对了。

“我给你说,屋契,存折都放在抽屉里,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要。我也向你表明,什么东西也可以不要,房子、丈夫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了妻子的尊严!”说着,忍含着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滚动。

“我还以为你……”他想起她给送去的那三株富贵竹心里却曾泛起过一阵喜悦。

“你白天黑夜想的只是你自己。”她忍住了眼泪显得异常冷静地说。

他感到痛苦极了,低声地说:“琳琳,你对爱情的理解太狭窄了,对丈夫的理解也太狭窄了。也许我的理解宽敞了些,开放了些儿。但我愿意等待。我们分开一段日子会有助于思索的,好吗?”

“既然我忍受不了,你也忍受不了,那分开来不就了结了吗?我不想思索,也没这份心情去评价彼此的是非。我们依旧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她说完便进寝室关上了门。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天边一片橙红的晚霞。

乔乔听说T君回来,当晚就上门找他去了。

福今巷里的小阁楼灯很暗,小阳台上的小窗开着。周围象死似的沉寂。她很少来过这样的小街深巷,踏着这凹凸不半铮铮有声的青石板路,嗅着阴暗潮湿的持有的小巷霉味,心里有点害怕。街灯稀疏而又昏黄,每个迎面来的人都是个黑影子,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拐角的地方幽黑得几乎见不着路,挡在前面路口的青砖墙也是这样的黑得阴森。她不明白T君怎可以在这里住呢?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怎可以在这地方蹲呢?

T君亮着了灯。厅堂不大,四周放着古老的术椅子,倒还整洁。他住的房间朝南开个小窗,木板床,靠墙有两张术沙发,窗前放着张书桌子。T君靠在床上,枕着双手,凝视窗外黑沉的夜空。他还想着琳琳的话:你白天黑夜只想着自己。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苦痛,一种不被人所理解而又不理解别人的痛苦。熟悉的、习以为常的生活越来越感到缺乏色彩美感,新的、不大习惯的生活竟又如此坎坷,生活简直象一个彩色的轮盘在旋转,急促的节奏、缤纷的色彩、多面的立体感冲撞着每一个人,冲撞着每一个家庭,他确实没剩下多少时间料理家务了。家庭日常生活的节奏也同样跟着变得急促了。可她呢?在这生活拐角的地方,她迈不开步子,她没去了解,加上女人天生的嫉妒。

生活常常是这样悄悄地走在前面去了。

“T君,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知道吗?我当了经理。”乔乔说。

“知道。在香港听说了。”他答。

“哦,真的吗?”她高兴了起来。

“你到新加坡去过?”

他点了点头。

“印象好吗?”

“比香港清洁,礼貌、文明。”

“还有呢?”她兴而颇高。

“看去没香港那样开放。”

她坐在木椅子上感到不大舒服便又站了起来,“我准备到香港同踏浪影视公司洽拍影片,公司经理刘一凡说认识你。”

“刘一凡?”他想了想。

“他很欣赏你的作品。”

“哦,在影展上一面之交。”他终算想起来了。

“他年轻,很有点文人气质,我看是个办事业的人。”她很自信地说。

“这些事最好同李奇多商量,他有经验。”他望着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儿说。

“他稳重有余”

“你还不了解他!”

她笑了笑,“你支持我吗?”

“当然。”

“我把《孙大圣的脑袋》改编电影本子好吗?”

他说:“很好。目前世界影视潮流转向了,群众的兴趣已经从武打、外星人转到社会伦理道德方面来,‘脑袋’这个题材有新意、有趣味、鞭挞得也深刻。”

她高兴得紧紧捏住他的手说:“在这里同我可以沟通思想的只有你一个。”她那双显得小了点儿的眼睛忽地光亮了。

“这不孤独了自己,我感到有点可怕。”他神情冷淡得很。

她一下子松开了手笑道:“你已经够孤独了啊!”睨视了他一眼,“你一个人住在这阴暗潮湿的阁楼上好过吗?”

“这儿很好。我从小就在这屋子里长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他闭上了眼睛仰着头说,”你可以说出你在世上记忆得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吗?”

她茫然地瞪着他那充满雅气的明亮的眼睛。

他说:“我四岁时,在这一厅堂里把一只比我还高的彩瓷花瓶推倒了,满地碎片,吓得我哭了。爸爸罚我跪在地上。爷爷却坐在旁边陪着我。如今爷爷去世了,这屋里的物件还象他生前一模一样地放着。没有一个人象爷爷对我那样的好呢!”

“你在怀古念旧了。”她惶惑地说。

“这是人的感情嘛!”

“这里不久就要推平建高楼了!”她揶揄地说。

“我高兴,世界不应该永远是这样矮小!”他说,“你还不知道么,这里规划建一座华城,完全保留原来小镇的街巷,当然房子得按照民族风格重建,别具一格。”

他又说:

“人的感情是多样的、复杂的。香港的宋城,美国的唐人街……”

她笑道:“你说得再好,对那些古老的木头我也产生不了感情。”说着她往门口拉住他走,“别折磨自己了,到我那儿去,有事商量。”

她带说带笑地推他出了门。

推开了奶色大门,屋里很清洁,空气清新。

她让他坐在寝室里那张厚厚了床褥上,斟来一杯红茶。然后笑道:“我这里比福今巷舒服得多。你搬来住好了,我在竹边宾馆有房间。”她有意地用力按了按那柔软弹性的褥子。

他真的哭笑不得,有事商量?这个时候他怎可以来这儿住呢!她天真不懂世故,还是有意表达着另一概念?他有点茫然了。当他的手按落在她这张满以为舒适的床褥子上,惶惑的心便又平静了下来。床褥子结球不平、弹力疲软,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松散残破的感觉,便说;

“你怎么去沙咀村买这破烂?”

她呆怔住了。一点也瞒不过他那双漂亮而又尖锐的眼睛。这里边境农村常常趁过境耕作之便,把香港的废旧捡回来,旧电视机、轮胎、冰箱、家具等等,称做捡破烂。界河边上的沙咀村捡回来最多的是下等旅馆扔出来的破旧家具。

他按了按那张摆在墙角的弯月形沙发,连屁股也没沾上,“谁计算得清楚有多少人坐过睡过这些破烂?”

他不知怎的上了气,话儿说得这样重。也许他不能容忍把人家扔掉了的破烂当作一种美感吧!当然,倘若是默默地使用,或者庆幸捡着了便宜旧货,这是无可厚非的。

她苦笑了笑:

“我看还可以。”

“福今巷比这里干净得多!”他心情烦闷便不客气地起身告辞了。

乔乔有点喜出望外,香港踏浪影视公司来函邀请她去访问。

她只花了两个晚上便把电影剧本改编好了,自我感觉很满意。使她头痛的倒是手提袋里没有港元,自己又没亲戚在香港。看来硬着头皮也要冒点儿险,兑换些黑市港元带出去。她想了想又怕出漏子,心乱如麻。

她想找李奇商量,他表弟在香港,又有南风窗,可双脚象糊住了般的拖不动。他表弟来过,谈了半天都是一大堆咨询性的问题,小里小气。他对刘一凡不放心,说在香港没听过踏浪影视公司,也许是个皮包公司的货色,还再三叮嘱她要谨慎。唉,他对我乔乔信任吗?还不一样把她看成是皮包公司。后来她还是找李奇去了。

近日李奇工作很忙,瘦得脸颊陷落了个窝儿。上头要他主持新闻文化中心这一摊子,友谊大道上那座十六层高的新闻大夏封顶了,接着来的是频繁的洽谈、合作和交易。乔乔没有想到他一下子肩负起这个重担子,担心他那个榆木脑瓜反应不过来。她认为只有等到到《孙大圣的脑袋》拍成了电影,在外面引起了哄动之后,他才会懂得什么是文学,怎样医治这文学的贫血。整天担心那边的影片影响了我们,为什么不多想我们可影响那边呢?她相信《孙大圣的脑袋》会产生强大的冲击波的。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事还少吗?她觉得主持新闻文化中心这个位置的最佳人选应该是T君。

李奇见她劈头一句话就说:“那个踏浪影视公司是皮包货色,你要当心!”

“我早知道了。”她冷冷地碰回一句。

“我表弟寄来了有关资料,你要不要看一下。”他一点也不介意地说。

“在刘一凡看来我不也是个皮包公司的货色吗?”她觉得很可笑,须眉艺术中心有什么家底呢?穷光蛋一个,有什么好顾虑的。她要走的正是皮包公司起家的路。